第三 长入梦


古才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六点多钟,正是饭点,小区里在外边闲逛的人很少,只有几个老人牵着狗在遛弯。当他推门进家的时候发现苏绘居然也在他家,正在帮着翠翠打下手做饭。儿子的屋子里传出砰砰的射击声,看样子是在打游戏呢。

苏绘一看见古才就嚷嚷起来:“翠姐,老师回来了。”

“还知道回来呀!”厨房里传出来翠翠不满的声音。

古才环视了一下屋子里的摆设,大为吃惊,怎么变了这么多?放下背包,他快步走到厨房,却看到翠翠呆立在案板前,左手按着青菜,右手举着菜刀,已经是梨花带雨。古才走过去,双手拉住他,“你怎么了?先把刀放下,怪吓人的。”翠翠挣脱开他的手,放下刀,反手就狠狠地给了古才一记耳光。古才猝不及防,脸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耳朵嗡嗡直响。他对眼前的一切毫无头绪,脸上火辣辣得疼,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

等他回过神来,先是扭头看了一眼厨房外边的绘绘。显然她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也是没有一点心理准备,正要说话,古才摆手制止了她,然后把厨房的门拉上了。

古才的脑袋逐渐清醒起来,他开始回忆这几天发生的事。他非常惊讶于自己的记忆力,仿佛突然之间自己的记忆力得到了质的提升,之前发生的事情犹如放电影一样在他的眼前浮现,而自己就像是坐在最前排的观众,抬头看着面前巨大的屏幕,画面上的细节尽收眼底,甚至是在经历这些事情的时候都不曾注意过的细节。

在他的记忆里,自己在平州待了三天。在这三天里,他做了这个世界上所有男人都想做,但不会跟别人提起过的事情。他凝神看着,茶茶的身影没有一刻从这些画面中消失,出现最多的就是茶茶的笑容。闭着眼笑,眯着眼笑,瞪着眼笑,流着泪笑,温柔地笑。古才又感受到了茶茶的温柔。醉人的发香从眼前飘来,让古才心神荡漾。柔软的小嘴和更加柔软的舌,狂野的激情……

古才突然怔住了。他似乎明白了翠翠的愤怒。一种本能的羞耻感让他本来就热辣辣的脸庞顿时涨得红紫,身上一阵刺痒。他连忙抱住翠翠,流着泪,喊着:“对不起,对不起,原谅我……”翠翠的眼泪流得更多,在古才抱住她的刹那终于没有忍住哭出声来。古才不住地说对不起。

突然,翠翠破涕而笑:“对不起什么呀,这又不是你的事。一年多了,你总算是安全回来了,省得我们每天都提心吊胆的。”

古才见翠翠心情好转,也松了一口气。但听她说的那些话,却又糊涂起来。正要开口问,绘绘推门进来,笑着说:“翠姐,你吓死我了,瞅你把古老师打得……”她转过头来看古才脸上的手印,“啧啧,翠姐,你是不是练过呀?”翠翠边抹脸上的泪痕边说:“对,要是有下一次呀,看我不打死他!”“哎呦,你舍得?”边说边用夸张的表情看着翠翠。翠翠笑骂:“你这小妮子,平时看上去文文静静的,怎么?老古一来,有靠山了,现出原形了吧?”

古才看着两个人拌嘴打闹,觉得很别扭。这苏绘虽说来过自己家,但都没有长待过,她和翠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近乎,好似一对闺蜜?刚才翠翠的话就有些不同寻常,但又不好直接问,便离开厨房走到儿子的房间。

小天正沉浸在他的游戏世界里,古才对这个没有兴趣。他环顾了一下屋子四周,布置与他的记忆相差很多。但他的记忆却又是异常清晰,便不自觉地呆在那里,一件一件的比对。书架上的书多了很多,都是些游戏、体育杂志和一些科幻书。墙上的时钟居然也换了,原先那一台老式的石英座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很新潮的电子表,红色的数字不停地跳动,已经是晚上六点四十二分了。对面墙上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动漫美少女还在,旁边多了一张海报。

古才一眼就认出了海报上的内容。他和儿子都是阿森纳的球迷,画面上阿森纳的队长古德•克劳在队友的簇拥下高举着冠军奖杯。阿森纳最近在英超已经是三连冠了。今年的最后一轮阿森纳与切尔西的夺冠大战古才是和儿子一起看的。儿子的学校熄灯早,于是古才就把电话一直开着放在电视旁,儿子用电话听完了整场比赛。最后时刻,克劳关键的扳平球为阿森纳赢得了连续第三座冠军奖杯,让爷俩激动不已,看完球又唠了半宿。这是古才与儿子通话时间最长的一次。当时的场面,让古才的心情又激动起来,他扭头看了看盯着电脑屏幕摇晃的儿子,摇着头笑了。

外边的绘绘已经喊着开饭了。古才上前拍了拍儿子,儿子转过头看了一眼古才,随即又转向电脑。古才伸手在键盘上按了一下ESC键,“吃饭了。”小天不情愿地伸了伸懒腰,起身向外走。古才看着高出自己一头的儿子从自己面前走过,也跟着往外走。

突然,他的脑子闪了一下。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他又赶忙回头,这个屋子里有个什么不正常的东西。是什么呢?他重新又扫视了一遍,一样一样的找。最后,他的视线停留在了古德-克劳的身上。

沿着克劳的手臂,古才看清楚了他手里举着的奖杯。那赫然是欧冠的冠军奖杯。那两个标志性的大耳朵此时正被牢牢地抓在克劳的手中。古才不禁后背一凉,汗毛都竖了起来。

阿森纳最近几年的表现可谓神勇,已经三度问鼎英超这个全世界含金量最高的联赛,但在欧冠的赛场却始终无法越过四强的大门。今年被同城的热刺点球踢出四强的比赛还历历在目,怎么克劳会扛着个大耳朵杯在这里疯狂庆祝?PS的?这也太无聊了吧。

“小天。”他叫住正往饭桌前走的儿子。小天转身看他,“哎,怎么了?”古才指了指那张海报。

“这个?”儿子立刻像充了电一样,脸上兴奋起来。“嘿,你可是错过好比赛了。”

“怎么,阿森纳拿欧冠了?”

“是啊。你那连电视都不能看的?”

“嗯”。古才含糊地回应。

“你倒是可以看,为了个破比赛,半夜爬围墙,落个处分还美呢?傻不傻!”翠翠数落着。小天吐了吐舌头,“又来了!”

“爸”,小天转向古才,“我有比赛的视频,太赞了,我至少看了八遍。”说完,他一捂嘴,“哎呀,不好,剧透了。”然后兀自大笑起来。

“我也看那场比赛了。”绘绘说。

“哦?绘绘姐也是阿森纳的球迷吗?”小天把正往嘴里塞得馒头抽了出来,吃惊地看着绘绘。苏绘抿嘴一笑,“不不,我是巴萨球迷。”

“这样啊,绘绘姐你也太奇葩了吧!”小天一脸的不屑。

古才没有心思听他们说话,只是麻木地夹菜吃饭。“难道我真的过丢了一年不成?”他心里想着,嘴上问道,“今天几号?”

绘绘说是八月十号,二零二六年八月十号。古才的心咚咚地跳起来,自己的猜想就这么被简单地证实了。但自己为何一无所知,没有任何记忆,实在是过于荒谬。

吃完饭,绘绘便告辞回家。古才本来要送她下楼,被她拒绝了,“你还是好好陪陪翠姐吧。”古才把她送到门口,低声对她说,“明天下午两点到师专咖啡馆,有事问你。”绘绘点点头,转身进了电梯。

古才回到房间的时候,翠翠在收拾碗筷,小天已经在开始布置投影仪,准备重温阿森纳与巴塞罗那的欧冠决赛。整个家又恢复了古才熟悉的节奏,刚才的焦虑也暂时扫去,抖擞精神与小天一起摆弄起来。

随着儿子年龄的增加,父子之间的交流也越来越少,阿森纳成了古才与儿子之间仅存的几个共同话题之一。另一个是科幻,两个人都是科幻迷。这两个爱好都是古才刻意培养的,现在证实了这种做法的前瞻性。

比赛开始了。前十几分钟比较沉闷,解说员也无所事事,反复地回顾着两支球队打进决赛的历程。阿森纳居然连挑皇马、切尔西以及阿贾克斯三支劲旅,着实让古才吃惊不小。二十几分钟开始,场上局势大变,阿森纳在对方半场无所不能,横冲直撞,半场结束已经五球领先。古才的下巴差点没有掉到地上。小天显然熟知每个进球的精确时间,每当他激动起来,古才就知道离进球不远了。八比零的比分是古才印象中欧冠决赛最大的屠杀。

视频结束之后,两人又兴致勃勃地谈论了很长时间,谈到了三年前,或者说四年前他们在酋长球场现场看的阿森纳与切尔西的那次伦敦德比。阿森纳一球惜败。关于那场球,最为球迷津津乐道的是阿森纳前锋肖利•康与切尔西队长本田一郎的口水战。由于事发突然,摄像机没有捕捉到任何画面,英足总最后也没有处罚任何人,不了了之。可是经过英国小报记者们的妙笔渲染,这成了当年轰动一时的足坛大事。最终以本田回归日本J联赛告终,几乎彻底断送了这位日本足球天才。古才闭上眼睛,仔细回想当时的情景。从刚才开始他就发现自己的记忆是如此鲜活,只要他去想,似乎所有的事情都会清晰无比的展现在眼前,唯独缺少的一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在头脑中找到了肖利,他正被阿森纳的后卫凶狠的铲翻在地,这是一个凶狠但是干净的防守,防守一方先踢到球,没有犯规。所有人,包括肖利看上去都很平静。肖利慢慢后撤,因为他是单前锋,所以并没有走很远。本田站在他的旁边,正盯着发球的门将,没有动。肖利扭过脸,对本田说了一句话。古才仔细辨认肖利的口型,赫然是“Come on, you Asia yellow mokey”。没错,肖利用了最低级的语言问候了日本人。本田先是一愣,口角动了动,似乎是说“なに!?”等他回过神来,转身就要和肖利理论。他伸手拉了一下肖利。后者转过身,本田对肖利使了个锁喉。随后,队友和裁判都围拢过来。众人把他们分开,裁判给了两人口头警告。古才叹了一口气,原来他和小天等中国枪迷以及部分英国媒体一致声讨的日本队长吃了这么一个不明不白的大亏,而真正的肇事者却获得了大多数人的同情。古才摇了摇头。

收拾好设备,小天就回屋睡觉了。古才和翠翠也脱衣上床。翠翠在那方面的需求很少,两个人平时每个月都做不了一两次。古才心知自己已经一年多没有回家了,刚一回来,久别胜新婚,无论如何这事是一定要做的。可是却是毫无念头,与茶茶的激情已经把他掏空,而且一躺在床上,各种各样的思绪便纷至沓来,失去的一年让他胸口憋闷,但又不能和翠翠细说。两个人摩挲了半天,没有什么效果。翠翠以为古才长途跋涉回家有些累了,也并不起疑,拍了拍他的胸口,轻轻地说,“早点睡吧”,便自己转身睡去。

古才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哪有一丝睡意。他努力地回想,从三天前收到茶茶的信件直到自己刚才回到家的情景,有些清晰:邀请函、机票、与茶茶的日日夜夜;但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坐上飞机的样子,确切的说,从他出发的那天早上一直到他来到平州的这一段飞行旅程在他的头脑中没有留下任何的印象。他是怎么出门的,是不是打车去了机场,又是怎么到的平州大学,这一切都是空白的。直到他从茶茶车子的副驾驶座位上醒来,一切才清晰起来。古才紧紧闭上双眼,把自己的眼睛挤得生疼,视线中出现各种各样的色块,放松,一切又变成红彤彤的一片。他放开这些回忆,沉沉睡去。

第二天,古才醒得很晚,昨天他一直在做一个奇怪的梦。梦中自己身处一间白色的屋子,没有人,没有声音,四周就只有白乎乎的一片。但他似乎睡得很好,醒来之后精神不错。

家里已经没有人了。翠翠去上班,儿子也没有了踪影,大概是去同学家玩了。古才看了看表,已经是下午一点多。他想起自己和苏绘约在下午见面,便连忙从床上爬起,匆匆洗漱了一下,抓起昨天一直放在地上的背包出了门。

申山的气温比平州低很多,虽然是正午时间却也不热,微风吹到脸上还会有惬意的感觉。他们约的地方是师专校内的一家小咖啡馆,老板是师专的校友。按她的话说本来是想在师专混个文凭就走的,没想到却把自己钉在了申山。其实在古才看来,尽管申山是个小城,却实在是块风水宝地。这里有山有水,风景和气候之中隐约透着股子仙气,连他自己这个外地人,住长了都不想走,难怪申山人会这么深刻地恋着这块土地。

古才推门进了咖啡馆,门上的风铃叮当作响,屋子里飘来咖啡的香气和有年头的老歌悠悠的吟唱,立刻就把所有的感官都激活了起来。他扫视了一下,在靠里近窗的座位上看到了苏绘,她正在静静地看着一本什么杂志,面前的咖啡杯已经空了,看来她已经等了一段时间了。古才向她打了个招呼,点了两杯黑咖啡,自己端着放在了苏绘面前。

“谢谢”,苏绘接过咖啡,笑着说。

“在看什么呢?”

苏绘把手里的杂志举了起来,封面上有四个大大的字母——Cell。古才在对面坐下说,“在这里看文章,你可真是用功啊。”他很佩服这些小姑娘。现在能沉下心来做科研的人越来越少了,但他偏偏就认识很多这种能够真正扎下心来的人,巧的是她们无一例外都是女孩子。有时候他会觉得苏绘这种人待在师专实在是浪费,平时的话肯定又要劝上两句,让她再找个好点的大学或者研究所。但今天他没有心情说这事,他必须首先搞明白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稳了稳神,古才看着正在欣赏面前咖啡的苏绘,“我出去了一年?但我的记忆里自己仅仅是去了趟平州,待了三四天吧,怎么回事?”

苏绘没有答话,看得出她正在做心理斗争,抿着嘴,思考着。最后,她好像是下定决心一样点了下头,把面前的咖啡杯推到一边,探下身子,声音很轻地说,“你不是被七院借调走了,说是去执行特殊任务了吗?”古才莫名其妙,“七院?你听谁说的?”七院是在美洲物种清理项目(ASCP)后期全美科技转移转移计划(ATTP)中海外接管的全美科研机构中的一所,主要是生命医学系列,现下属中科院生命学部。

“翠姐跟我说的。她说是高校长带几个人到家里通知的翠姐,任务保密。这事翠姐不让我说,其实她也不应该跟我说的,只是她太需要一个人来分担这种压力了。”古才点点头,看着苏绘,真诚地说,“谢谢你!”

“什么话。翠姐是我师母,你们一家人对我都很好,让我做什么都心甘情愿。”

“哎,对了,有一件事我不太明白。你跟翠翠好像没有那么熟吧,平时你很少去我们家的,我们在这里见面的次数好像更多一点。翠翠倒是很喜欢你”,古才顿了下,在他和翠翠的心里其实是把眼前这个姑娘当成未来的儿媳来看的,这个自然不能当着绘绘的面说,“你们的交往很少的吧?”

苏绘笑了笑说,“还不是因为你?你是暑假的时候走的,到了学校开学还没有回来,翠姐就找上了学校。你不知道,翠姐闹起来花招可多了……”说到这里,苏绘手舞足蹈起来,“把高挺和几个校领导都快给逼疯了。你不在我就接了你的课,老高知道我和你的关系,就来找我,让我劝劝翠姐,这才来往多起来,还在你家住过好几个月呢。我记得你走之前给我打过电话说起什么学术会议,我就给平大的导师打了个电话,她说没有听说过那段时间有什么会议,还说你是不是碰上什么骗子了,这些事我都没敢跟翠姐提起。过了两三天,翠姐突然心情好起来,我问她是不是有你的消息了,她支支吾吾的。后来还是没有忍住,在被窝里把借调的事情告诉了我。翠姐说,‘总算有消息了,剩下的时间就慢慢等吧。’其实我知道,她心里很苦的。”

苏绘说得很动容,古才也连连感叹,心里对翠翠的愧疚又多了几分,呆坐着不说话。

“你真的不记得这一年间发生的事了?”绘绘打破沉默。古才摇摇头。“你不会是被做了什么实验吧?七院那帮人。”绘绘指了指古才的脑袋,故作惊悚地说。

古才双手叉在胸前,身子往后靠在沙发椅背上,看着苏绘搞怪的模样,心里一动,“七院?好像真有这个可能。”

他突然想抽根烟,可是摸遍了口袋却没有找到。这个时候,对尼古丁的向往让他有些焦躁。他起身走向柜台,这里以前是有烟卖的。他招呼老板娘,“来包云烟。”老板娘递给他,然后说,“我这里只卖可不准抽。”古才乐了,“不让抽还卖?”“新规定,刚出台的。说实话”,老板娘凑上来,“我早就不想让你们这帮人在这里抽烟了,忍你们很久了。”古才看着老板娘得意的笑容,一挥手,“得,我到外边抽。”

在苏绘的点拨下,古才的想法不像之前那么乱了,有了些思路,心情也为之一震。抽完烟回到座位,他正要把自己的想法说给苏绘听,猛然发现她的眼神有点不对,直勾勾地看着自己放在座位旁边的背包,手里还捏着其中一根带子。

“这个包你换过了?”冷不丁的一句话把古才给问住了。他想起这个包是绘绘毕业时送给自己的。古才看了看背包,偷眼瞅了瞅苏绘,“没有啊,这不是你给我买的吗?”苏绘摇了摇头,“很像但不是原来那个。我在这个带子上剪了一个……”苏绘抬头看了一眼古才,“嗯,一个孔,现在没有了。”

古才把包拿过来,自己不记得这里有个什么孔,他仔细回想,但还是没有想起来。他对苏绘说,“你确定?我跟你说,现在我的记忆力可是惊人的,什么细小的细节我都能回想起来……”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苏绘抢了一句,“如果你根本没有注意呢?难道记忆还能凭空产生?”苏绘知道自己肯定没有记错,那个孔是她刻意剪出来的,是个心形。

古才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有些吃惊。苏绘的脸庞红彤彤的,显得很激动。“对,对,你说得对。那我怎么会换这么一个包呢?而且要是换的话,应该更新一点才对呀。”

“是有人给你换了。”苏绘突然压低了声音。古才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后脊背有点发冷,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别吓唬人。”

“你包里的东西呢,有没有检查过?”

古才摇头,同时动手拉开了拉锁,把包里的东西一股脑地倒了出来。电脑,软皮笔记本,再就是一支钢笔和两本黄易的小说《寻秦记》。

“你看看有什么异常没有。”说着,苏绘伸手把两本小说拿过去,打开其中一本,慢慢翻看起来。

古才打开电脑。在平州期间他几乎没有碰过这台电脑,看上去没有什么异样。他点击历史按钮,查看近期的文档,同样没有发现问题。都是学生交上来的课题论文。“这帮人的成绩是怎么弄的?”他抬头问苏绘。

“谁的?”

“我那个班的分子生物学课呀,平时成绩我还没填呢。”

“我帮你填了,都是满分。”苏绘从书后探了一下头。

“哦,那这帮学生还不整天都盼着我失踪啊。”

“呵呵,你可千万别介,你没听翠姐说吗,再有下次……”苏绘没有说下去,再次把自己埋到了项少龙的历险故事里。

“咦?”古才叫了一声。“有发现?”苏绘忙放下书,转到古才这边的座位上。

电脑屏幕上是一个显示时间的界面。赫然是二零二五年八月十一日。两个人对视了一下,都看到了对方瞪大的眼睛和张大的嘴巴。

古才脑子里又是一片空白,就算自己失忆了,这电脑的时间还是会走的吧。虽然不是很清楚电脑记录时间的方式,但古才知道就算关机,电脑的时间还是会走的。难道他和电脑一起到了某个时间停滞的地方?四维空间吗,古才嘀咕了一句。

“你说的也太玄乎了。照我看很简单,有人把你的电脑调慢了一年。”苏绘用她的思路解释这件事。古才摇了摇头,他感觉事情好像不应该这么简单。既然自己能够回家,说明让自己消失一年的人(如果有的话)并不想让自己彻底消失,因为一旦他回到家,时间就不再是秘密,为什么要欲盖弥彰地把这个时间调早一年呢?按照苏绘的说法,有人伪造了他的背包,那么这台电脑会不会也已经不是原来那台了呢?苏绘可以辨认出包的真伪,自己却从来没有留意过这台电脑的外观,没有留意就没有细节,没有细节就没有记忆。

他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有人翻看过他的电脑但又不想留下什么历史信息,于是在看之前把电脑进行了备份,最后又把系统恢复了原样。苏绘基本认同这个想法,但还是不能解释时间的问题,这个似乎只能是人为设定造成的。

“你这里有什么机密的东西吗?”苏绘问。古才摇头,这台电脑他用了很久了,里边绝对没有什么东西是需要花费这么多心思来偷窥的。苏绘不以为然地说,“你觉得没有意义的东西在别人看来也许很重要呢。”古才觉得她话里有话,但又品不出什么,便撇了撇嘴,说,“里边倒是有几份预先拟定好的期末考卷,不过好像只对我的学生有意义。”

没有什么头绪,沉思了一会,古才把抽烟的时候想到的思路对苏绘说,“现在只能从老高那里下手了。如果知道是谁代表七院来下的通知,顺藤摸瓜,我就不信找不出原因。不过这些事你不要跟翠翠说,否则她又该担心了。”

“那我就不会担心吗?”绘绘幽幽地说。古才一愣,打趣道,“你有什么好担心的,白白让你捡了个好故事听。现在我就去找老高。”

从高挺家的小别墅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多钟了。现在古才心情更加沉重。老高是公务员出身,以对上级的服从为本职,科学院的红头文件只需要在他面前晃一晃就堪比圣旨,连备份都不需要。两位官员的姓名、来历一概不知。高挺的老伴则是做了一辈子保密工作的,听了古才的话立刻感觉古才刚刚执行了一项神秘伟大而不能提及的光荣使命,一个劲地劝古才不要随便往外说,做一个幕后英雄也是很光荣的。老高也受到感染,当场就拍着胸脯向古才保证,学校绝对亏不了他这种无名英雄,他会亲自去做生科院教授们的工作,新学期开始就提拔古才为系副主任。

古才迈着沉重的步子踱回自己居住的小区。夜色很浓,小区里华灯璀璨,不时有孩子在身边跑过。“老古!”突然头顶上有人在喊。古才抬头,看到翠翠正趴在阳台的栏杆上向他招手。她的身后是自己家里淡黄的灯光。古才的眼睛里突然有湿润的感觉。这件事继续追查下去,肯定躲不过茶茶的,就算最后自己知道了真相又怎样呢?家,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让他感觉到温暖。

突然之间,古才心里亮堂了起来,算了,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到此为止吧。想到这里,他似乎卸下了千斤的重担,朝着翠翠的方向,大声喊了一句,“老婆,我回来了。”旁边认识或者不认识的邻居都吃惊地看着他,古才迎着这些疑惑或者奇怪的目光往自己家里走,感觉获得了重生。

饭已经做好了。古才推门进来的时候,翠翠迎上来问,“又跑哪去了?”显然,她还没有从之前发生的事件中彻底恢复过来。“哦,刚碰到绘绘,一起喝了杯咖啡。”古才说。

翠翠瞅了一眼儿子的房间,把古才拉到了他们的卧室,脸上带着笑,“老古,你可要把绘绘给我看住了,等小天一毕业我就得跟她提那事了。”“什么事呀?”古才假装不懂。“去,少给我装。最好你找机会给她暗示一下。”“好好好,谨遵懿旨!”看着翠翠的背影,古才长出了一口气,一切都结束了!

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节奏,缓慢而不停歇的过着。只是古才越来越频繁地进入他的白色梦境,每次持续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有时他会怀疑自己会不会永远都不能从这个梦中醒来。像之前一样,每次梦醒之后,他并没有疲劳的感觉,反而更加的神清气爽,这让古才非常吃惊。

终于有一天,梦境发生了变化。好像一片白色的幕布被缓缓打开。幕布后面的世界向他完整的呈现出来:一片一望无际的沙漠。他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脚下的沙粒和远方连绵起伏的沙丘。没有太阳,没有风,只是在视线的尽头有一棵树,孤零零地矗立在那里。古才转动身体,向四周张望,希望从这死寂的沙漠中寻找一缕生机。他期望看到一柱炊烟,但是没有。既没有大漠孤烟直,也不见什么长河落日圆。

突然,一个黑影在他眼前闪过,像从远方飘来的一个的幽灵,把古才吓了一跳。等他回过神来,发现前面站着一个人,表情呆板,两眼无神。这个人似乎是从天而降的幻影,周围软软的的沙地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古才正在疑惑,那人却动了起来。他伸手在古才脸前平行地扫过,一束蓝光在古才眼前掠过,感觉是在做某种扫描。然后,怪人转身向着大树的方向走去,还是没有留下脚印,好像这个人没有重量一般。

古才跟着他往前走,很快就来到了树下。他注意到速度有些奇怪。开始他觉得树离得很远,但走起来却是极快,好像走在一个活动的场景中,树只是布景的一部分,被什么人拉动着向他靠近。站在树下,这种感觉更加强烈,因为这棵树实在太大了,向上望去,树冠遮住了整个天空。

树下盘腿坐着一个骨瘦的老者,背对着他们来时的路。这时,怪人消失了,就像他的出现一样得快。

“嘿嘿嘿”,突然在这寂静的大地上响起了一声干笑,让古才打了个哆嗦。笑声是面前的老者发出的,他的肩膀随着笑声上下颤抖。

接着,古才看到了老者的脸。清瘦的脸上布满了白须,他的眼睛清澈有神,黑得像一潭深不可测的井水,似乎一眼就能把一个人的心灵看穿。古才注意到他的皮肤有着与他的白须不相称的光泽,对这个人用鹤发童颜来形容是极为贴切的。

老者捻着银须,眯眼端详古才。“哈哈哈哈”,他又大笑起来,“三千年了,我终于又等到了一个访客。这次看来很年轻,太年轻了。你有什么本事参透这道玄关的?我可没有想到会是你,哈哈哈。”说完,他继续大笑。

“你知道我是谁?”古才吃惊地问道。

“当然。可惜……”老者又歪头看了看古才,然后接着说,“可惜只是一个凡夫俗子而已。”

古才的脸上开始发烧,尽管自己确实是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人,但被别人当面这么说,脸上还是有点挂不住,只得讪讪地笑道,“你是?”

“哦,我是你的归档者。”老者说。

“归档者?”

老者嗯了一声,并不解释什么,而是反问古才,“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古才茫然地四下看看,如实说,“不知道,我刚开始站在一间白色的屋子里,然后,白色消失,我就来到了这里。这是什么地方?”

“不”,老者摇摇头,“你不是一个闯入者,你是一个受邀者。否则,叮当是不会领你来这里的。”

“叮当?”古才立刻明白就是刚才那个怪人的名字。

老者突然站了起来,凑近古才的脸,近到古才的脸甚至可以触碰到他的须发,老者死死地盯着古才的眼睛,轻轻地说,“你是在梦中。”

古才缓缓睁开眼睛,看到了卧室的天花板,正中是一个巨大的灯盘,倒映着城市街灯的光。他从一个离奇的梦中醒来。与别的梦不同,这个梦境非常真实,他仍然能感受到脚下软软的沙子,脸上似乎还有刚才老人胡须的触碰,痒痒的。但就像那个老者所说,他刚才是在梦中。

如果在梦中有人告诉你你在做梦,你多半会立刻从梦里醒来,所谓“一语惊醒梦中人”。这么说的话,那个老者是想把我从梦中赶走吗?古才想。他还记得老人的一句话,“可惜你只是个凡夫俗子”。

古才有点哑然失笑的感觉。凡夫俗子就连做梦的权力都没有了吗?他摇摇头,继续倒头睡去。这次,他没有再做梦。接下来好几个月,他都没有再做任何梦,好像真的被剥夺了做梦的权力。而且,他的精力也开始变得很差,似乎剥夺了梦也就剥夺了他的生命力。

于是古才开始寻找能做梦的方法。这并不容易,因为一般人都在寻找少做梦的方法。各种治疗方式或者药物也都是针对多梦人群的,几乎没有哪个药物宣称可以让一个人在夜里一定会做梦。最后,古才觉得需要进行一下心理治疗了。于是他便跑到了师专医院的心理咨询室。

接待他的崔老师是一位刚从医学院毕业的小姑娘,二十出头,刚刚分配到师专医院。因为没有什么关系,所以有油水的科室是进不去的,最后被安排到了心理咨询室。据说,97%的中国心理咨询师有心理疾病。必须承认,这种说法相当靠谱。试想,一个医生如果一年之中见不到两个以上的患者,必定会对这个职业的存在价值产生深深的疑问,而如果恰好这个医生又粗懂一些心理学知识,那么这种疑问很可能会转化为对自己存在价值的忧虑,进而转化为心理疾病。

当然现在的崔老师还远远没有到达这个阶段,可能还处于对新岗位的无限幻想之中呢。认为学校里那些心理有问题的同学老师会纷至沓来,向自己倾诉。而自己呢,则会用连珠的妙语如人生导师般将这些困扰一一化解,还社会一个又一个人格健全的产品。全然无视一个现实:自己求学阶段实际上身边没有任何一个人曾经走进过心理咨询室。

看着崔老师如花的笑靥,古才也被感染了,认为自己来对了地方。他看了一眼女孩胸脯上的铭牌,崔筱舟,很好听的名字。

听了古才自诉的病情,筱舟却有点迷茫。感觉自己正遭遇人生以来的第一个难题。教科书上的东西好像用不上了,而自己的生活经历此时也显得很苍白,似乎从来没有一个人抱怨睡觉的时候不做梦的。她短暂地沉默了。随即,她感觉自己不应该沉默,作为一名心理咨询师,沉默是要不得的。她的大脑细胞开始迅速调集,同时,以一声轻轻地咳嗽打破尴尬的沉默。

“嗯,其实做梦这种事情是因人而异的”,她说,“有些人梦比较多,是因为睡觉的时候大脑皮层还在工作,所以会浮现出白天见过的人或事,也有一些潜意识的反应。像你这样没有做梦的,恰恰说明大脑已经完全休息,进入了深度睡眠,其实,这样会休息的更好。你以前做梦吗?”

“做。我做很长时间的梦,而且做过梦醒来之后身体感觉会更好。现在不做梦了,反而觉得很累,所以我想看看有什么方法可以让我做梦,每天做梦”,古才强调了一句。

“呃”,筱舟犹豫了一下,准备出另外一套说辞,“古老师,你这个情况应该是一个自我暗示的问题。当你觉得做梦对你的身体好的时候,你会自我暗示说不做梦的时候会感到累。从本质上来说,其实你并不累,只是自我暗示发展到一定程度,你相信了,所以才感觉累的。”

古才用啊的一声表示了对筱舟说法的不解。但他也没有再说什么,现在的关键是快点回到梦中。“别管什么心理暗示了,你就说我怎么才能再回到有梦的睡眠就行了。”

筱舟吐了吐舌头,沉思了一会说,“那,一般来说呢,如果白天神经比较紧张,情绪波动比较大,睡觉时大脑皮层还处于兴奋状态,此时往往容易多梦。你可以试试。”

古才感觉有道理。自己这几年在师专过得确实有些安逸,有点不思进取了。每天的生活单调的像一张白纸,也没有什么社交活动,整个是混吃等死的状态,说不定这就是病根呢。他很激动,站起来隔着桌子攥住筱舟的手,“谢谢,我知道该怎么做了。”说完就转身走出了治疗室。

筱舟揉着被捏疼的手,看着古才的背影,轻轻地说,“怪人”。

其实申山真的没有什么刺激的生活,这座小城平静得像是即将死去的老人,每天都以不变的慢节奏度过。好在古才的思路没有受到限制,需求刺激的方法还是有的。于是,傍晚往食堂赶的学生经常会看到一个四五十岁的憔悴老头,蹬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从学校北坡高速冲下,伴着路边女孩的尖叫和男孩的咒骂以一个笨拙的姿态停到坡下的草坪或者扎进旁边高高的冬青丛中。古才让儿子保管自己的U盘,随意删除U盘中的课件,然后每次上课的时候因为不知道这堂课的课件是否还在而双手颤抖,心跳加速。恐怖片和鬼故事更是每天睡前的必备功课。

两个星期后,当筱舟把古才再次叫道心理咨询室后听到他的讲述时,嘴巴张大到可以放下一个苹果。

“舒适的环境可以酿造美梦。”筱舟如是说。古才瞪大眼睛看着她,没有在她粉白的脸上找到一丝犹豫和愧疚,似乎之前那个让他寻找刺激的医生是另外一个人。“让你在最舒适的状态下入睡。”筱舟给出了结论。

“有什么理论支持吗?”古才问。现在他的脸色有些不好,多半是因为最近生活太不正常了,还有一些是因为他觉得眼前的这个小姑娘是在拿自己寻开心。

“这就是我找你来的原因”,筱舟举了举手边的一本书说,“这是欧洲心理学大师诺则斯曼写的《神经心理学》,其中有一章就是分析你这种无梦状态的,像你这样的人其实很多,有些人一生中都没有做过梦。对这些人来说,只有尽量进入最舒适的状态后入睡才有可能进入梦境。要不你再试试?”

古才有点怀疑。那可能是一本科幻小说也说不定。听说大部分欧洲科学家现在都变成科幻作家了。著名的EMBO Journal杂志中50%的页面已经被用于发表科幻小说。但他懒得去追究原文,先试试看吧,至少比现在要好些。

突然进入另外一种生活方式让古才有短暂的不适,但很快他就喜欢这种状态了。作为一个“病人”,他的某些不合理的要求得到了翠翠的极大支持,她每天像是侍候一个王子一样侍候古才。当然,持续两周的舒适生活还是没有什么效果。

这天,古才把这个问题抛给了他的学生。他经常这样做。有时候是自己生活中遇到的难题,或者儿子的家庭作业,当然这个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现在小天已经大学毕业了。

这个问题很好,立刻引起了大家热烈的讨论。当然,其实真正在讨论的没有几个人,大部分学生是在趁机聊天呢。但通常你不能指望大多数人,只能由少数人替多数人解决问题。历史事件都是这样的,这次也没有什么区别。

大约十分钟之后,讨论声音小了下来,大约是因为大部分人没有带水杯,口干舌燥无法支持太长时间的讨论。于是,有几个同学站起来发言。

大部分的孩子把这个问题当成了描述自己向往的未来生活,所以他们陈述的每个场景都温馨到让人心碎,但是都不是古才想要的回答。

“射精”。这时候教室最后一排冒出来一个声音。一个男生在大家的起哄声中站起来,“射精之后人处于最舒适的生理状态。”哄堂大笑。“绝对的。”有个男生藏在人群里大喊。

古才也被这个出人意料的答案弄乐了,他笑着挥了挥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然后问,“我想你说的肯定是男人哈,讲讲你的理由。”

“是的,是男人。女人我也不懂啊”,男孩倒不在乎教室的笑声,“因为作为男性,或者说雄性动物在完成射精的那一刹那,自己作为一个物种存在的价值或者说压力立刻消失了。自己的基因已经,至少他可以认为已经传递下去了,剩下的时间就与他作为一个物种存在的意义无关,所以此时他必然处于最为放松的状态。”他慢条斯理地说。

“他不需要等到孩子出世,确保自己的基因真正体现出来吗?又或者他还要看着孩子的基因传下去才满意呢。”另外一个男孩站起来说。

“这是人类想多了”,第一个男生反驳道,“除了少数的个案,哪种雄性动物不是交配完立刻就开始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本质上人也是动物,大家都一样。”

教室里的人先是沉默,然后,除了几个羞涩地趴在桌子上的女生,学生们集体对男孩报以热烈的掌声。

“哈哈哈”,古才大笑起来,“说得很精彩,说不定就是这样呢。那女人,或者说雌性动物呢?”

男生挠挠头,说,“说不好。受精的瞬间,应该是她一生中压力最大的时刻,或许分娩可以缓解这种压力吧。”

教室里又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来。古才宣布下课然后抱着讲义走出教室时,讨论还能在走廊的尽头听到。

古才回到家,思绪还沉浸在这个话题中。他蓦然发现,自己与翠翠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做爱了。结婚已经二十多年,他们之间的关系与其说是爱人不如说是亲人更为合适。与茶茶的激情,甚至只是头脑中一想,都来的比对翠翠更加热切,倒不是因为他对翠翠的爱更少,而是家庭的琐事逐渐消磨了激情。可能这种爱更加深沉吧,古才叹了一口气。

晚上,当古才转身搂住翠翠的时候,看到了翠翠脸上泛起的红云。他感觉自己想错了,也做错了。于是他的心也砰砰地跳起来,久违的激情再次涌上了他的心头。他轻轻地抱住翠翠,手指在她的耳边摩挲。“痒”,她说,但是头仍然埋在他的胸口。古才低头亲了亲翠翠的额头,女人的头发中还有一丝油烟的味道,但却仍然让他沉醉。他扶正翠翠的头,看着她因为羞涩而闭上的眼睛深深地吻了下去。

古才又一次进入了梦境。他确知自己已经进入了梦中。不是白色的屋子,而是直接进入了那片浩瀚的沙漠。

远远的,他又看到了那棵树。古才开始向树的方向走去。路途显得很远,脚不时的深陷进沙堆之中,使他走得更加费力。但是树还在遥远的天边。他着急了,不顾一切地向前奔跑,直到精疲力竭,弯腰喘着粗气,可是那树还是很小,似乎根本没有变过。

正当古才绝望之际,叮当出现了。古才跟着他走,瞬间,他们就来到了树下。古才不解的回头看,想找到自己来时的地点。突然,他想到了什么,似乎叮当是一个可以改变空间的飞船,将空间扭曲之后把古才送到了树下。

那个自称是归档者的老人依然盘腿坐在树下的沙地上,不过这次他是面向古才的。

“这次你还要把我从梦中赶走吗?”古才说。

“不,你已经对那个字脱敏了,那个招数通常只能用一次。而且我也不想把你赶走,毕竟你是受邀者而不是闯入者。既然是受邀而来,我们之间不妨谈谈。况且,我只是归档者,你的归档者。”

“虽然”,老人接着说,“我更想让我的世界留下一树繁花,而你,显然无法做到。但你能成为受邀者,肯定是有原因的,我也想看看。你看,我这里毕竟是太荒凉了,就算多一些小草也是不错的。”说话的时候,老者用手指了指四周。

古才注意到原来的大树旁边出现了另外一株很矮的“树”,茎干只有细细的一根,末端挑着一个叶子。

“什么是归档者?”古才问。

“记忆的归档者”,老人说,“我不喜欢这个工作,我更喜欢归档思想,只有思想是有价值的。但是太少了。”

“记忆的归档者?”古才不解地重复。他无法从这几个字中理解他们背后的含义。“你在归档我的记忆?”

“不错,包括你前世的记忆和今生的记忆。”

“前世?”

“呃,不。你可能误会了。我们是科幻,不是玄幻。我说的前世指代的是你的父亲或者母亲,再往前是你父亲或者母亲的父亲或者母亲,以此类推。直到你第一个远祖的记忆,当然,她也是所有人类的第一个远祖。”

古才摇了摇头。这不科幻,反而有点玄幻。

“嗯”,老者沉吟了一下,“打一个比喻可能会让你有更好的理解。比如你的记忆是一个有一个文档,每天生成一个,我的工作就是把这些文档按照时间排列放到一个文件中。这当然是一个比喻,实际上是这样工作的”,老人的手在空中一挥,天空中出现了一个图像,是一段双螺旋的样子,“这个是你的记忆档。”

古才抬头看着这一段类似DNA的东西,“这是我所有的记忆?”

“这只是一部分。这一部分是你自己的记忆。同时你还携带着你所有远祖的记忆。”说完,天空中又出现了几段双螺旋。古才发现其中三段是红色的,自己的那段是蓝色的,剩下的都是灰色的。

“红色的三段分别是你母亲,你母亲的母亲,以及你母亲的母亲的父亲的记忆体,灰色的是更早的祖先的记忆体。”老者解释道。

“这些都在我的记忆中吗?我是说我的记忆中有我妈妈的记忆?”

“是的”,老人回答。“红色和蓝色的记忆体是可以直接解读的。灰色的记忆体是压缩体,你自身无法解读,对于这个人来说其实质是丧失了这部分记忆。”

“四代之前的记忆会被压缩?”古才指着天空问。

“不,活着的人的记忆不被压缩,死去的人的记忆才被压缩。”

“可是我姥姥的父亲已经……”古才没有说完,但他想自己的意思已经表述的很清楚了。

“除了自身之外,我们无法知道其他人是否已经死了。有时候你的记忆会提示说他们已经死了,但我们不采信你的记忆。我们判断的标准是他们是否真的已经死了。”

“嗯?”古才很奇怪这个人的表述方式。

“我们通过一个人出生时端粒信息确定他在最适环境下能够生存的最高寿命,我们以他的最高寿命作为压缩的标准。”

“所以,以这个标准,我姥姥的父亲还活着?”

“是的,实际上,就连他的父亲的记忆体也才刚刚压缩没有几天。”

“这个像DNA。”

“它就是。”

“奇怪”,古才皱了皱眉问,“为什么我的记忆体里没有我父亲的记忆,而是我母亲的?”

“祖先就是祖先,与性别无关。两个祖先中只有一个可以贡献记忆体,选择是随机的。记忆体祖先没有性别。认为男性是祖先的观念愚蠢至极。”

“完全是随机的吗?这是怎么做到的,如果完全随机,难道没有可能同时拥有父亲和母亲的记忆体?”

“精卵排斥”,老人说,“记忆体有无的精子,以及记忆体有无的卵子具有不同的极性。同性相斥,异性相吸。只有记忆体相异的精卵才能受精。也就是说一颗有记忆体的卵子只能接受没有记忆体的精子,产生的后代将带有卵子,也就是母亲的记忆体。反之亦然。”

“当一个人以你们的标准死去之后,他的记忆体一定要被归档吗?”

“几乎都是。”

“几乎?”

“是的。受邀者的记忆体不会被压缩,他们的记忆体和记忆将永远敞开。”

“我的祖先,呃,记忆体祖先里有受邀者吗?”

“有一个,但只有一个。你这一支是思想的沙漠。这没什么”,老者顿了顿说,“因为成为受邀者的条件很苛刻,我怀疑整个人类也没有几个受邀者。”

“他是谁?我能看到他的记忆吗?”

“当然,你每天都在他记忆体的海洋中生活,但你要感受”,老者说完,双手一挥,空中的记忆体消失之后出现了一个绿色的双螺旋,很短的一条,比古才自己的还要短很多。

“你注意到了,他的记忆体很短。但,这几乎全部都是思想体。他是一位伟大的受邀者。”

“思想体?”

“记忆体中的记忆包括被动记忆和主动的思想。主动的思想才是智慧之源,才能浇灌智慧之树。”老人说完,用手抚摸身边的大树,眼神中散出精光,“与这棵智慧之树交流是我在这片荒芜的大地上的唯一慰藉。你看,它又开花了。”

顺着老者的手指,古才看到那棵巨树的每一片叶子上都在冒出淡紫色的小花,这花生长地很迅速,很快整个树冠都被繁花笼罩。旋即,花儿从叶片上飘落,伴着醉人的清香,在天空中像紫色的雪片一样飘洒下来。

“他是谁?”古才又问了一遍。他急切地想知道自己的先祖中这位伟大的思想家是谁。

“呵呵”,老人抬头看着漫天的落花,笑着说,“他的名字叫老聃,也就是你知道的老子。他赴邀时已经有八十岁了。”

古才非常震惊,没想到老子居然是自己的先祖。“他不是姓李吗?”古才忍不住问,虽然他已经知道记忆体先祖与性别无关,也就是与姓什么无关,但还是摆脱不了传统观念。

“你让他姓什么他就姓什么,姓只是一个一个符号而已,甚至算不上什么符号。记忆体没有姓。不能筛选,这是设定之一。”

“与我交谈五年之后,老聃的一个女儿诞生了,她叫英未,继承了老聃敞开的记忆体,你看,这时候记忆体姓英。根据英未的记忆体的信息,当然,可能不可靠,但很有可能,老聃在十五年之后死去,正好活了一百岁。在此期间老聃再没有后人产生,英未一支成了老聃敞开记忆体的唯一继承者。你就是他的后人之一。”

这种传承方式有点像是母系氏族的风格,而非现在人们习以为常的父系传承。总体来说,这种方式是混乱的的,继承者没有特征性的指向,不如父系传承中以性别为标准来的明显。而且由于普遍的男尊女卑观念,可能会阻碍甚至扼杀敞开式记忆体的传播。

这时候,古才想起了一个人,他问,“你知道孔丘吗?”

“知道。他是也一位伟大的受邀者。我听老聃提起过他。但是他的记忆体已经被压缩归档了。”

“哦?为什么?”

“老聃与孔丘有过几次会面,他说孔丘是主动放弃敞开他的记忆体的。这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我猜想应该还有许多伟大的人物也作出了同样的事情。有时候是因为他们成为受邀者的时候太年轻了。”

“可以选择不敞开记忆体?他为什么要那样做?”

“每一个受邀者都面临两个选择,敞开自己的记忆体或者可以把与归档者的对话以任意形式传播出去。孔丘选择了后者。”

“这样可能会成就更多的受邀者?”

“不错。他释放的思想成就了许多儒学大家,他们极有可能都成为了受邀者。以数量而论,儒家体系最终敞开的记忆体可能是各个学派中最多的。这都有赖于孔丘的牺牲。敞开的记忆体会在潜意识中影响人格,所以你会看到大部分的中国人有儒家人格。”

说话之间,繁花仍在天空飞舞。这时,他们身边代表古才的小树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很快就长到了一人多高,并且不断地有新的枝桠冒出,每个枝头都顶着一片碧绿的小叶子。古才吃惊地看着,而老者看上去比古才还要吃惊。他从地上站起,快步走到树前,仔细端详着,口中不停地嘀咕:“奇怪,太奇怪了!”

古才上前问道,“这说明我有新的思想产生了吗?”

老者摇摇头,“就算是你有新的思想也需要经过我归档之后才能作用到树上。虽然现在是归档的时间,但我根本就没有在做归档操作。奇怪!除非有别人的思想作用到了你的树上。”

“有这种可能吗?”古才不解地问。

“有。如果你有一个或几个同卵双胞胎的弟弟”,老人看向古才,随即他又摇头,“但是你没有。”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

“你的记忆体和你母亲的记忆体都显示你独自占有一个子宫,在你的胚胎发育时期没有第二个人出现。况且,这也是理想状态,为了避开这种可能,我们设定的是双胞胎或者多胞胎中的任何一个都不被允许成为受邀者。”

古才后背一凉,想起了自己平白无故消失的一年,莫非与这个有关?还有,还没有问问那一年的事呢?既然他负责处理自己的记忆,应该知道四年前发生的事吧。他正要问,却被老者打断:“好了,今天就谈到这里吧,我要重新检视你的记忆体。”

古才睁开眼睛。天已经大亮。天花板上似乎还有紫色的花瓣在飘落。一阵幽香弥漫在房间里。耳边有个声音轻轻地说,“醒了?”

古才扭过头,看到翠翠正趴在床沿,看着自己。她显然早已起床了,并且还画了淡淡的妆。古才心里一动。

“现在几点了?”古才突然想起了什么。

“八点。”翠翠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表。

“不好!”古才拍了一下脑袋,“今天我还有课!”说完,他匆匆爬起来,抓起床头的背包,脸也没洗就冲出了房门。“路上买点吃的,注意安全。”翠翠在后边喊着。

勉强捱到下课,古才已是饥肠辘辘了。正想到哪里吃点东西,却看到绘绘迎面走来。

“古老师,下课了?”她指了指古才斜挎在肩头的背包,拉锁都没有来得及拉上。古才笑着拉上,说,“早上睡过头了,饭都没吃。这不,咕噜乱响了一上午了。”他指了指肚子,“你吃了吗?要不一起?我正好有事问你。”

“好的呀,去哪吃呢?”绘绘托着下巴思索着。

“随便找个地方吃点就行了,去门口那家面馆吧。”

“不好。最近那家的面是越来越难吃了,要不我们去吃火锅吧。”绘绘在这方面总是有拍板的能力。

古才是无可无不可,此时什么东西都能吃得下。

“你这学期好像课挺多的,你们周头这是要把你当牲口使啊?”古才边往嘴里塞羊肉片边说。嚼了两口,合着半杯可乐送入肚中。“要不我去跟老高说说,本来你就应该到我们生物系嘛,去农学那边是应急,怎么着?还真要给你落那里了?你是我的人!”说到最后一句,古才加重了语气,同时拿筷子在火锅上敲了两下,不知道是把它想象成高挺还是周海波的脑袋。

绘绘脸上一红,连忙说,“没事,慢慢来吧,我也要适应适应。最后肯定要回生物系的,都是说好了的事。”

“嗯”,古才点了点头。他把桌子上所有盘子里的菜肉都赶到了锅里,然后转头大喊,“服务员,再来两盘羊肉。”

“你说找我有事?”绘绘说。

“哦,对。刚才看到你我才想起来的。”古才放下筷子,看着绘绘。“我记得你的研究生工作中有一块是做DNA储存数据的,你做的是什么,靠谱吗?”

“啊?”苏绘很吃惊,“你怎么知道的?我好像没有跟你说过吧?”

古才心里一动,脸上有点发烫,假装不以为然地说,“那还查不到吗?”

绘绘突然有些严肃起来,她探过头,轻声说,“这篇论文是保密的,就算是题目都没有几个人知道,你不可能查到。你”,她盯着古才,“你是怎么知道的?”

古才大窘,没想到这事如此复杂。他支支吾吾地说,“我有一个同事,在平州医院,之前跟你说过吧,叫茶茶,是她告诉我的。至于为什么告诉我这个,你别问了,我也记不清了,你知道的,我的记忆……”

绘绘皱了皱眉,“不记得有个叫茶茶的呀。”她嘟囔了一句。

“保什么密,跟我说说呗。”古才起身,给绘绘盛了满满一碗羊肉。

“想撑死我呀!”绘绘笑着说,“这可算贿赂。”

“有这么神秘吗?难道你真的没拿这个发文章?你那一堆论文是哪来的?”

“那些都是副业”,绘绘撇了撇嘴。古才做出一副崇拜者的下贱表情,“姐姐,太能吹了吧?”

“信不信随你。要想知道啊,你得先说说为什么要问这事。”绘绘正色道。

古才向她描述了自己的梦。他的口才还不错,或许是因为情节太离奇了,绘绘听得很入神。听完之后,她笑着说,“古老师,您干脆辞职去写小说吧,销量肯定不错。”

“别笑,这梦啊,寓意深了,你这个小妮子懂什么。”古才还沉浸在对梦境的回忆当中。

“那照你的意思嘛,我们的记忆是有人在整理的?那个,那个……”

“归档者。这不是重点,你先把它当成玄幻好了。关键是储存记忆的方式。我说的时候你听清楚了吗?是以DNA双螺旋的形式储存的。”

“你怎么知道是DNA的?双螺旋结构多了。”

“我问了呀。还有,既然这种记忆体是可以遗传的,特别是精子都可以携带记忆体,除了DNA你说还有什么?”

绘绘点点头,这个解释倒是可以接受。她早已吃饱了,现在正咬着一根吸管,一点一点地吸啜着杯子里的西瓜汁。

过了一会,她开口说,“没想到我的研究项目还真有可能有意义了。你先说说你在梦里看到的双螺旋的样子,你应该看仔细了吧。这个很关键,我不能误导你。”

“双螺旋不就那样呗,还用仔细看?你也太小瞧我了,怎么说我也是搞了快三十年的生物学了。你真是的……”古才一脸委屈。

绘绘摇了摇头,“双螺旋的样式有很多种,对上了,我才能说。”

古才这会也吃的差不多了,便推开眼前的碗碟,伸手把菜单取了过来,用铅笔在纸上胡乱画着,不时停下来,抬头看着天花板回想,然后低头修改。过了十几分钟,他一扬手,把菜单递给绘绘,“大概就是这样了。你说的没错,这个双螺旋不是普通双螺旋结构,它是左手螺旋,Z型DNA。”

绘绘伸手接过来,瞟了一眼就放在桌子上。她向古才比了个OK的手势,表情也很兴奋,“如果你的记忆没错,这跟我做的东西确实对上了。这事说来话长,我下午还有课,明天吧。哦,要不今天晚上,我去你家吧。翠姐给我好几个电话了。”

古才说好,你就晚上来 ,方便的话把论文也带来。

古才回家跟翠翠说绘绘晚上要过来。然后就把自己关到书房里开始研究Z型DNA。但是却怎么也搞不出头绪。要说DNA储存信息,这是很简单的。将组成DNA的四种碱基腺嘌呤A,鸟嘌呤G,胞嘧啶C和胸腺嘧啶T分别赋以0,1,2,3的数值,按照一定的数位进行解码,就可以做成一个4进制的小硬盘,8位或16位甚至32位都可以做到。但是人类的基因组就那么大,要想储存信息,必然占据大量的基因组区域,但是人类的基因组测序早已完成,显示任何两个人之间的基因组差异有超过哪怕0.1%的。难道自己想错了?又或者那个记忆体根本就不是什么双螺旋,而是自己潜意识里把那个图形牵强附会成一个双螺旋的样子了?他使劲揉了揉太阳穴,感觉有点晕。

这时候,苏绘来了。门口传来争吵声,那是翠翠在热情地迎接绘绘发出的。古才端着眼镜,打开书房门的时候,翠翠正在跟苏绘抢包呢。古才看得好笑,摇了摇头。他知道翠翠的心思。

苏绘看到古才出来,连忙说,“古老师,你看翠姐。”

古才咳嗽了一声,对翠翠说,“你看你,绘绘又不是外人,你这样人家以后都不敢上门了。”翠翠也意识到有点过,连忙停手,笑着说,“是是是,都是自己人。小天,你绘绘姐来了。”她扭头对着儿子的房间喊。

小天七月份从平州工学院毕业,没有找工作,现在正在家里复习准备考研究生。让古才非常恼火的是他本科学的土木工程,考研却要考细胞生物学。他是不希望儿子再吃生物这口饭,太难了。但是现在说什么儿子都听不进去,最近两个人还在持续冷战。

“我上次让你给平大你那些同学打电话,你打了没有?”虽然今天绘绘也在,但是刚端起饭碗,翠翠还是忍不住又开始向古才施压。

“没呢,这不还早嘛。先把试考好再说吧。”古才没好气地说。

“等你?黄花菜都凉了。”翠翠转向苏绘,“绘绘呀,你可要帮帮你弟弟,他可是受你的影响才要考生物的呢。”

小天脸上有点挂不住,连忙对苏绘,“别听我妈瞎说。”

“我下次带些资料给小天。古老师说得对,主要还是看成绩,到时候再联系也不迟。我也认识几个好老师,到时候给他们推荐推荐。”

“那可谢谢你啦。等小天毕了业,我也得让他来师专,跟你们一起。”翠翠幸福地憧憬着。

古才偷偷看了一眼苏绘,没有看出什么异样,心里升起了一丝失落,毕竟他也是很愿意让绘绘跟小天在一起的。

吃完饭,尽管翠翠千百个不乐意,古才还是把绘绘拉进了书房,准备好好谈谈DNA储存信息的问题。

绘绘把一本论文交给古才,“这是这个课题的论文。现在还在保密期。不过唯一看过这个论文的人已经死了,也没有什么保密不保密的了。”

古才接过论文,听绘绘这么一说,感觉手上重了几分,“谁呀?”他随口一问。

“张风。”

古才愣了一下。张风死了?

“我听原先的同事说的。一年前的事。据说是心脏病犯了,也有传言说是被谋杀的,谁知道呢。我在的时候他就经常犯病,有时候一整年都见不到他。”

古才倒不关心这件事,甚至他还有点痛快,只是不知道茶茶现在怎么样了。

“说说你的课题和左旋DNA的事吧。”古才拿着论文随手一翻,停在Z型DNA结构的示意图上。

当时绘绘刚刚考进平大不到一年,已经在做干细胞方向的研究。因为实验室基础很好,所以成果也出得快。有一天,张风把苏绘叫到办公室,对她说希望她能多做一个课题,一个不一定有成果,但很有意义。苏绘问他是什么课题,张风却不明说,只说是个大项目,苏绘只需要完成其中一点就可以,并且说这项研究无论结果如何都不能发表甚至不能跟实验室内外的任何人谈起。

“张风就是这样”,绘绘摇了摇头,“他私心太重,研究的课题对所有人都保密。一个课题被拆分成几个小课题,每个人负责一项,但每个人都不知道自己真正在做什么。”

古才轻哼了一声,表示不屑。

后来,苏绘同意了。张风给出了很多让她不能拒绝的实验条件和待遇,就算最后什么成果都不能发表,苏绘也愿意做做看。

“他让你做Z型DNA?”

“对。使用Z型DNA储存数据。你看,我并不知道他的真实意图,但是他给出的题目相当直接,不是吗?”绘绘笑了笑。

Z型DNA是DNA构型的一种。一般的DNA都是右手螺旋的,而Z型DNA则是左手螺旋。最开始是在人工合成的DNA中发现的,后来研究表明,在正常的DNA中也有少量的左手螺旋DNA,但其功能目前还不为人所知。

其实DNA本身就是某些信息的载体。人体中每一个细胞都有一套几乎完全相同的DNA,携带着这个人的所有生物学信息,同时细胞又是一个强大的信息复制和信息解码的工作平台。但如果用DNA来储存外来信息并且把它们解读出来并不容易。因为要解读这些信息必须要将DNA双链打开,暴露出反义链DNA上的碱基序列——这是生物体细胞正常的运作过程。而恰恰因为这些过程是在生物体中普遍存在的,所以使得对外源信息的解读变得障碍重重,这需要从本质上改变细胞对双链DNA解旋的识别机制,使其只针对携带外源DNA的那一段。毕竟,携带信息是容易做到的,而将信息识别出来以及向原有体系中添加信息则是另外一回事。

这时,左旋DNA便展现出了它的独特优势。传统的解旋复合体的工作对象是右手螺旋的B型DNA,也就是生物体正常的DNA,这种复合体不能识别左旋DNA,使用Z型左旋DNA保存信息可以避开细胞自身的解旋体系。同样的,如果向细胞内导入可以特异性识别左旋DNA的拓扑异构酶及解旋酶,由于它不能识别右旋DNA,也不会影响正常的细胞中DNA的复制和转录。只有两套系统并行不悖,才可以在真正意义上实现使用DNA来储存和处理外来信息。

这种改造细胞的方式比目前许多科学家在做的利用现有细胞体系来制造全新生物的“上帝计划(GoP)”项目更加接近上帝操作。称GoP为“改造”似乎更为合适,因为这些操作不会改变地球生命原有的工作系统和模式,只是在DNA水平上进行改造。而前者则更像是在扮演上帝,不但要改变DNA,甚至要制造一套全新的信息输入、输出以及扩大系统,同时又不触碰现存生物的DNA信息处理系统,难度可想而知。

首先要面临的一个难点是对左旋DNA的结构维持。尽管从本质上来说,左旋DNA的结构不依赖于DNA的序列,但是实际上,大部分DNA在生理状态下更倾向于以B型DNA,即右手螺旋的形式存在,在体内只有零星的DNA区域处于左旋结构。体外可以合成稳定的左旋DNA,但一来这种合成方式太过原始,与生物体中DNA的合成在速度和精度上都不可同日而语;二来,要在体内长时间维持DNA的左旋构象,需要将DNA中原有的钠盐替换为锂盐,这在正常生物体中是极难实现的。

其次是信息的解读系统的构建。如何将DNA中的碱基排列信息转换为可识别的数字等信息是DNA存储是否具有使用价值的关键。在生物体中,这种信息解读是通过将DNA转录成RNA,然后再将RNA翻译成有功能的蛋白质得以实现的。也就是说,DNA的信息储存在后台,不会直接被生物体解读出来,蛋白质才是其最终的体现形式。这一过程精巧而繁琐,基本可以肯定,无法人为创造另外一套类似的转录、翻译体系,这个工作量好比连续三次扮演上帝,难度的增加不可想象。所以,直接读取DNA的信息将更加直观和快捷,可以避开很多流程中的不确定因素。

最后,也是最大的难点就是DNA中信息的添加。如果说上面两个难点在可预知的范围内还有可能产生理论突破的话,则这最后一个似乎是不可逾越的鸿沟。生物体不像计算机,有独立的信息输入系统。正常细胞的DNA数据是一开始就存在的,所谓的修改只是很小部分的突变。没有模板的指导,DNA的复制便无法完成。在现实中,将信息,哪怕是一个字符的信息转化成一个DNA代码并写入DNA的难度堪比一个人用自己的力气将一个铁球扔出地球,使之成为地球的一颗卫星。

苏绘决定从最简单的做起。在体外合成一段左旋DNA并不困难。由于DNA是有ATGC四种碱基构成,其中AG为嘌呤,TC为嘧啶,这样就有两种选择,即DNA储存信息的方式是四进制还是二进制。如果使用四进制,则ATGC将被视为四种不同的信息,分别赋值0到3即可。如果是二进制,由于嘌呤结构中有两个环,而嘧啶的结构中只有一个环,根据环的多少可以很方便的识别两类碱基,分别赋值为0和1,则进入了目前通用的计算机语言系统。

比较这两种系统,四进制更加灵活,由于序列在结构的维持中起到了一定的作用,所以灵活性是很重要的考虑因素。缺陷在于在逻辑运算时情况比较复杂,这也可以解决,比如将0和2,即偶数定义为是,将1和3,即奇数定义为非,即可解决。而且,1,3或者0,2的选择可以人为操纵,或者随机选取,将进一步确保序列的灵活性。二进制的优势则是容易识别,只需要识别环的数目即可,而且二进制比较容易理解。但缺陷也很明显,即序列的弹性不强,经常可能出现嘧啶或者嘌呤大段重复的问题,而这种重复对于DNA结构的维持不利。

比较权衡之后,出于对识别系统构建方便的考虑,苏绘他们选择了二进制。为了形成稳定的左旋结构,所有的胞嘧啶均进行了甲基化处理,以形成5-甲基胞嘧啶。大沟表面的5-甲基胞嘧啶可以极大地维持左手螺旋的稳定性。同时他们改造了生物体中的拓扑异构酶。这是一个艰辛的过程,通过针对这种酶对DNA大小沟识别部位的点突变和功能区的替换,一种全新的只能识别左手螺旋DNA的拓扑异构酶显示出了活性。同时根据两类碱基(嘌呤和嘧啶)的性质,他们巧妙地设计出两种纳米球,分别可以识别单个和两个环,在与碱基结合后分别释放两种波长的电磁波。将构建好的Z型DNA包裹到可自我复制的囊泡结构中后,可以从电脑信息识别系统中识别并显示出来(此时,信息的输出还必须依赖电脑程序)。信息识别过程也花费了很长时间。在囊泡复制时,囊泡携带的维持自我复制的DNA中亦有大量的碱基被纳米囊泡结合,产生了很强的背景噪音。只能通过在外源DNA前后各添加一段特异性冗余序列将真实的信息识别出来。如果外源信息量很大,这种冗余序列也需要相应增多。

苏绘第一次构建成功的DNA信息体携带的是一段8位的数据,经过电脑软件的处理,在显示屏幕上出现了“HELLO WORLD”两个字,这个信息已经被无数人以各种方式发送过了,但这可能是人类第一次使用生命载体向这个世界输送的信息。很笨拙,但很有意义。因为囊泡可以快速自我复制,在一昼夜之内,全世界的所有人都可以独立拥有这条信息的一个备份,并且可以无数次扩增放大,囊泡携带的精密的复制体系亦可以保证信息在最大程度上的保真性。

绘绘摊了摊手,“就是这些了。”她望着古才。

“你们没有继续下去?”古才问。

“张风好像突然对这个没了兴趣。你知道,这种实验没有资金支持是完全进行不下去的。”绘绘无奈的说。

古才沉思了一会,抬头看着绘绘:“也就是说,你们手动刻了一块印章,最多也就是雕版印刷阶段吧?这种储存信息的方式要赶上信息时代……”他的意思很明显,这个研究目前似乎没有什么应用价值。人类要利用DNA做信息载体,输入输出功能的进步是避不开的,这条路看起来还很漫长。

“至少迈出了一小步”,绘绘苦笑了一下,“随它去吧,要不是你提起来,我早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了。人类不是那么容易扮演上帝的。”

“上帝?”古才悚然一惊,他想,上帝会刻一张什么样的“雕版”呢?或许人类就是上帝的一张“雕版”,那么承载这张“雕版”的“囊泡”就是人体吧?他想起了自己找绘绘来的初衷,梦里遇到的归档者,他是否掌握了活字印刷呢?

古才恍惚间仿佛又进入了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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