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 谁堪忆


现在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间。古才拖着沉重的双腿,漫无目的的走在电台街空旷的街道上,脑袋里一片空白。四周没有一点声音,似乎整个世界都静止了。

“我刚刚杀了一个人。”这个念头在古才头脑中闪现,彻底击碎了所有的宁静,让他立刻回到了喧嚣之中。耳边嗡嗡直响,心跳猛然加速。体内的基因正在发出警告,现在机体已经准备好进入了逃生模式。但是双腿仍然像灌铅一样,似有千斤之重。理智正在对抗本能。

逃?往哪里逃?如果死的是一个什么无足轻重的人,或许还有逃的意义,现在,死在他手下的可是一位全国科学院的院士,又是在那样一间房子里,逃跑只能让他罪上加罪。

想到死,古才又想起了张风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我不介意再杀死你一次……”这句话让他再烈日下打了一个寒颤。有一个推论此时显得非常自然:古才,或者说现在的这个古才是一个克隆体。为了尽可能的从古才这里问出唐好的细胞保存地,张风把古才一分为五,确实可以算作一步好棋。‘再’是一个模糊的词,它并不一定特指是第二次或者第三次,有可能是很多次。如果这一次他能逃出来,前几次为什么没有逃出来呢?难道都逃出来了?想到这里,他的后背更凉了,手心也渗出了冷汗。古才扭头四下张望,似乎想要立刻找出另外一个自己。街道上没有什么人,只有几条流浪狗趴在树荫下睡觉,不时摇动一下尾巴。

突然,身上的手机响起。听筒里传来茶茶急切地声音:“你现在在哪里?我要见你。”她没有提到张风,让古才吃惊不小。“我杀了张风。”“我知道。所以我要立刻见你,你不要乱走。嗯……到清河那间茶馆吧。”

古才木然地答应。挂了电话却拿不准是不是应该去,说不定是一个诱捕的陷阱,早有警察埋伏在那里了,毕竟茶茶是张风的妻子。古才犹疑着慢慢走,等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清河边上。

碧绿的垂柳拂在清河的河面,在微风中激起一圈圈的涟漪。这里比市中心要凉爽得多。古才抬头看了看河对面那间茶馆,平静如常,外面只有三五个人围着一张桌子,坐在河边的遮阳伞下喝茶聊天,间或有几个小孩子从茶馆里跑出,在大人们周围跑来跑去。

突然之间,古才的心也平静了下来,呼吸顿时变得通畅。“算了”,他对自己说。现在他甚至希望茶茶真能给他带来几个警察,好让他彻底解脱。于是,他脚步轻盈地绕过河堤,从前方不远处的拱桥过河,走进了清河茶馆。

“先生,您有订座吗?”漂亮的服务生迎了上来。

“呃,赵小姐订的。”

“有手机号吗?”

古才拿出手机,翻出了茶茶的手机号码报给她。服务生麻利地在她面前的电脑屏幕上输入,然后抬起头,用更加灿烂的微笑看着古才,“清风厅,请跟我来。”

古才随着服务生像走迷宫一样穿过一道道狭窄的走廊,来到尽头的一间茶室。她指了指门,弯腰向古才做了一个请的动作,然后就转身走了。古才试着推了一下门,门没有关,茶茶已经在里边了。古才对她咧嘴笑了笑,然后坐在了对面。

“就你一个人?”古才环顾了一下房间。

“你以为?”茶茶盯着古才四处漂移的眼神。古才再次尴尬地笑笑。“没什么。”他呼出一口气,伸手握住面前的茶杯,却没想到茶水很烫,连忙撤手,把茶水洒了一桌。

茶茶依然没有动,还是直勾勾地盯着古才,轻轻地说:“你杀了张风。”

古才咬咬牙,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向茶茶。两个人一起沉默着。

茶茶伸手从桌子上扯下几张纸巾,慢慢地在桌子上擦拭着水迹。古才从她的手臂看上去,茶茶的神情很淡定。

擦完了,茶茶从座位后边的包里拿出了手机,在上边点动几下之后,放在桌子上,推到了古才眼前。

一段视频。

熟悉的场景。画面上古才与张风对坐,自己正在向张风说着什么,几分钟后,张风从桌下举起枪对准了古才的脑袋。古才掀开茶海,向屏幕一侧跑去,张风手里的抢发出了闪光,立刻古才面前的墙壁上也发出了闪光。张风追逐古才进入了卫生间。随后,画面定格,只有一个茶壶盖子在倾斜的茶海上一圈圈地转着,越转越慢……

视频播完了。茶茶伸手将手机取了回去。“这是……”古才还没有从惊讶中恢复,没想到张风的房间里居然安装了摄像头。

茶茶没有回答他,脸上的表情依然是淡淡的,看不出一丝波澜。“这个,可以证明你没有罪。我想,院方和科学院看完这个视频之后,连立案都不会有。”

古才并不怀疑这点,但是却不明白她的用意。

“哼,但是我有个条件。”茶茶接着说。

“嗯?”

“留下来帮我,我们一起来做S细胞。”

立刻,古才想起了自己关心的问题,他对茶茶说道:“我是不是你们做的一个克隆体?”

茶茶沉吟了一下,点了点头。

“你们做了几个?”

“四个。”

“哈哈哈……”古才放声大笑,边笑边指着茶茶,直到笑出了眼泪。最后他双手捂住脸仰倚在椅背。“你想跟哪一个合作?我的那几个克隆体在哪里?”

茶茶摇摇头。

“他们都被张风杀死了?”

茶茶没有说话。

沉默了一会,古才叹了口气说:“我还是回家吧。这里不适合我。”

“回家?回哪个家?”茶茶盯着古才,脸上露出一副让人捉摸不透的神情。

“当然是回我自己的家,这都不行吗?”

“可是,一年前已经有人回去了。而且据我所知,他们生活地很融洽。”茶茶继续轻声细语地说。

古才的脑袋嗡嗡直响。如果有一个自己的克隆体已经回家,并且已然被自己的家人所接受,那么自己还能算是古才吗?得以维系自己身份的除了从一出生就携带的基因之外,最重要的,也是具有决定意义的是一系列的社会关系。古才是谁?是某个人的儿子,是某个人的丈夫,是某个人的父亲,是某些人的同事、朋友或者敌人,只要被这条社会关系链所接受,那个人所携带的基因似乎变得价值并不高了。更何况,那个人,那个先回去的人,无论是基因还是记忆都与自己毫无二致。

哦,自己应该比对方对了一些记忆,杀了人的记忆。古才的脑门渗出了细细的汗珠。

要是自己想要做回古才呢?方法似乎很明显,去杀了古才。只要杀了古才,自己就是唯一的古才了。这并不绕。但结果会是怎样呢?那个古才作为一个社会关系定义下的古才比自己多了一年,如果把他杀死,少了一年的古才将是一个身背两条人命的古才。站在“古才”的角度应该留下哪个似乎不用选择。古才在“古才”和自己之间摇摆,挣扎,希望有一个清晰明白的答案,最终却只能败下阵来,颓然地倒在沙发靠背上。

茶茶不动声色,她知道自己该说的都已经说完,剩下的正能靠古才自己选。当然,她心知这没什么好选的。

突然,古才想明白了。“为什么必须只能有一个古才呢?在同一个世界上有两个完全相同的古才又有什么不好的呢?”但随即他又想到,自己又被绕了进去,怎么可能有两个完全相同的古才呢,就算他们基因完全一致,但谁又能复制完全相同的社会关系分配给这两个人呢?

古才叹了口气:“给我点时间。”

古才是在早间新闻中知道张风的追悼会是在今天进行的。平州早新闻的主持人以一种略显做作的悲痛语气说道:“享有盛誉的生物学家,科学院院士,前平州大学校长张风先生的追悼会和遗体送别将在今天上午九时在平州殡仪馆举行。”接下来是关于张风生平的长篇报道。他被认为是美国没落之后,少数几位可以与欧洲科学界平起平坐的科学家之一。他的不幸辞世是世界生命科学领域的巨大损失。

古才的眼皮上下跳了几下。他这几天躲在宾馆,也在反思自己的行为。为什么要杀死他?古才不太确定自己的第一击是否已经致命,但后边的动作显然是要致张风于死地。他的反思没有结论。如果有人告诉他,其实第一下就杀死了张风,毕竟他已经这么老了,那么古才心里可能会舒服一些。但这种事情不会发生。因为张风是因心脏病突发而死亡的。

古才撕了撕已经多日没有打理过的头发,强迫自己从床上站起。

殡仪馆里已经挤满了人。生物学不是一个很大的圈子,但是像张风这样干上几十年,自然也桃李遍天下。

古才看到了茶茶。他走上前,对她点了下头,握了握手,转身将手里的一捧白菊花放在了张风遗像前,鞠躬退出。

很少有人知道他就是杀死张风的凶手,也很少有人认识他。毕竟他与张风的交集少之又少。但是古才还是戴了一副墨镜,室外的太阳很大,很刺眼。

第二天早上,茶茶敲门走进了古才的房间。她肯定一夜没睡,有很多后事要处理。如果加上古才的要求的话,需要的时间更多。

茶茶走进来,将古才昨天握手时塞给她的纸条放到窗边的茶几上,然后顺势坐下,看着睡眼惺忪的古才。

“你做了?”古才瞄了一眼桌面上的纸片。上边写着:“我的要求:留下张风的细胞。”

“有咖啡吗?”茶茶没有接他的问话。

古才坐在床上,看着茶茶一口一口地抿着咖啡。

“所以,这是你要展现的……人性?”端着咖啡杯,茶茶不怀好意地看着古才问。

“呼……”古才叹了一口气,“我也不知道。但总觉得最好留一点希望。你要我留下来做S细胞,不是为了这点希望吗?”

茶茶一怔,然后轻哼了一声。“这可不是十天半个月能完成的事。说不定当你我都死了的时候都不一定有答案。你说,这种希望有意义吗?你应该清楚,这些细胞也在慢慢死去,比我们死得更早。”说完,她放下杯子,站了起来,“我们已经达成一致了?”她伸出手,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古才。

古才看着她,没有伸手,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茶茶并不介意:“好!我要回去休息了。下周一吧,下周一见。”走到门口,茶茶又转回身,“希望你明白,有些问题,人性解决不了。接下来我们走的每一步都不会迎合你的人性,OK?”

第二次进入张风的办公室,眼前所见已与前次截然不同。所有的照明设备都打开了,将屋子照得如同白昼。之前的古琴声自然没有了,连房间正中的巨大茶具都清空了。只有四周的书架和墙上的字画还保留着,似乎字画也要被取走,有几个戴着白手套的工作人员正在把那些字画逐一摘下。

古才看了一眼茶茶。茶茶问:“怎么?你想留下这些字画?都是张风从市博物馆借用的,恐怕……”

“哦,不。这一幅是张风的字吧?”古才指着房间正中悬挂的一个条幅。落款中有张风的名字。

“是的。”一个老者在旁边答道,“这幅确实是张校长的字。”

“这一张可以留下吗?”古才转身看着那个老者。

“只要赵院长同意就可以。”

茶茶点点头,“你想留下就留下吧。这张字写得好吗?”她抬头读了一遍条幅上的字,那是摘录的《道德经》里的一句‘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古才盯着这些字,这几个字都是最普通不过的了,这句话也是每个中国人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有意思的是张风书写这些字的方式,他用的是颜体,写得一板一眼,横粗竖细,偏偏这些字又是横多竖少,猛一看整个条幅密密麻麻地排着一堆长短不一的横线。古才接着茶茶继续读下去:“重读道德经,醍醐灌顶,获益良多。以胚胎发育论,此句一二三实皆为确数,然古之智者如老聃焉知之乎?晚学张风谨录。”

古才指着这一句说:“这句‘一二三实皆为确数’是什么意思?这个三不应该是代表多的意思吗?如果要用确数,一生二,二应该生四才对吧。”

茶茶也注意到了这句,沉默了一会才开口说:“不错。这确实是我们的一个发现。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个‘发现’,在胚胎发育的早期,细胞分裂的过程是一个细胞变成两个,然后两个变成三个,也就是其中有一个细胞没有分裂,随后,新分裂得到的两个细胞继续正常分裂。我们认为,第二轮分裂时静止不动的细胞就是S细胞。”

“啊?那么不是可以很轻松的获得S细胞了?”

“不,确切地说这个细胞是S细胞的前体。因为此时的细胞仅仅是一个普通的处于静息的干细胞,它还不具有S细胞的特征。之所以在这个阶段静息,可能是为了减少分裂的次数,尽可能的避免基因的突变。但是,随着分裂次数的增多,最后在人体中寻找这颗细胞的难度变大。我们推测,在某个未知的时期,这个细胞的性质将发生质变,成为真正的S细胞,并且分裂成5颗。”

古才一惊,啊了一声。

“你想到了,这也是为什么会是奇数的原因。但是我们不知道是不是每次分裂都是二生三这种模式,如果我们可以确定最后一颗细胞是分裂四次还是三次亦或是两次得到的,就能得到答案了。不管怎样,至少有一颗会是与其他细胞不同的。在极端的情况下,甚至可以认为这5颗细胞是有等级次序的。”

“这里边的未知区域还真不少!或许,我就是那颗等级最低的细胞。”古才苦笑了一下。

“我们会搞清楚的。”茶茶拍了拍古才的肩膀。

“有一件事我不明白。”坐在茶茶的办公室里,喝了一口咖啡,古才说,“你为什么选择我来做这个课题?这两天我研究了一下张风下边的团队,似乎倒有好几位准院士级别的教授。”

“哼。”茶茶冷笑一声,“他们可指望不上。张风在的时候还可以跟他们一起共事,但也仅仅是因为要卖张风的面子。现在张风死了,他们一个个都迫不及待地要自立门户了。”

茶茶的话让古才感觉她与张风的关系也并非自己原来想象中的那样,看起来她也早有了自立门户的想法了,不禁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声。“那我们岂不是要跟这些人竞争了?”

茶茶摇了摇头,“这就是张风的高明之处。他组建和管理团队的方式是很开放的,手下有若干小团队,这些人各自为战,但是没有一个人像张风那样确切地知道自己所做工作的真正意义。”说着,她拿起一支笔,在纸上画了几个相交的圆圈,向古才展示了整个课题组的构成。

课题的核心是S细胞的获取及使用S细胞进行克隆(由张风和茶茶负责)。由此衍生的小课题包括干细胞的研究(负责人,茶茶),端粒酶的研究(负责人,侯捷),胚胎发育过程的研究(负责人,许震)脑科学及神经传递研究(已暂停)。如此一个一个的介绍过去,古才立刻明白了这里边的玄机。所有的小课题其实都不能说是小课题,每个都有解决不完的理论问题,但是负责研究的团队并不清楚他们解决的每一个问题都会被利用到张风最终的目的中:获得永生人,揭开永生人记忆传递的谜团。

“我们要做的只是在每一个团队中挑选一个人,把他们整合在一起。”

“挖人?他们能同意吗?”

“我已经基本谈妥了。他们为了能从课题组中独立出去,什么条件都愿意答应。”

“那我呢?除了知道你这些构思之外,好像我没有什么存在的必要了吧?”古才点起一支烟,慢慢吐出一串烟圈。

“两点。第一,你的思路够发散,比起那些泡在实验室几十年的教授更容易发现新东西。从事一种事业太久了,盲点会越来越多。第二”,茶茶盯着古才的眼睛,“我还是希望你能记起之前的那几颗细胞。”

古才默然地点了点头。他伸手拿起了桌面上的纸,指着其中的一个圆圈说:“这个是关于记忆的,为什么没有人在做?”

“这个是张风和徐一平在做,前年徐一平去世,这个项目就暂停了。张风这两年把重心放到了对细胞寿命的研究中。”

古才点了点头,也更加体会到了张风的急迫。“没有学生在做吗?”

茶茶吃惊地看了一样古才,“有啊,我不是跟你说过的吗?就是你送来的那个学生,叫……苏绘吧?”

“你跟我说过?”显然,古才并不记得,“什么时候?”

“我去申山找你那次,我们在学校的食堂里吃饭的时候说的。”

“吃饭?”古才更加惊愕,自己脑袋里根本就没有这一个场景,在他的记忆里,茶茶跟他说了几句就坐车走了。突然,他的脑子“嗡”的一声,“难道……”一个念头闪现了出来,那就是S细胞携带的记忆是以某种断片化的方式存在的,在获取S细胞的时候如果不能完整保存这些断片,则会导致克隆人的记忆出现部分缺失。他在天都处理S细胞的记忆如是,他在申山与茶茶吃饭的记忆亦如是。“我还真是忘了。苏绘做的课题是什么?”古才问道。

茶茶答道:“具体细节我不清楚,这个是张风亲自安排的。我只知道她在做使用DNA储存信息。大概在张风的观念中,记忆的信息是通过DNA储存的吧。”

“滑稽。”古才简单地评论道,“DNA当然可以储存信息,但是这也仅仅限于‘储存’,是对于原有信息的保存和复制,而记忆随时可以产生,就算这些记忆可以被以某种编码的形式保存,这些信息怎样以DNA的形式写入基因组呢,模板在哪里?”

茶茶听完,摇了摇头,说:“当然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这种思路还是太狭窄了。我上次跟你说,这次我们做的工作不能保留人性,现在,我要强调一条,对任何观念不能抱有成见或偏见,要抛弃一切既有的观念。张风在这方面确实有他的独到之处……”

两人便沉默下来。“这样吧”,茶茶最后说,“你先去翻一翻张风那边的书和资料,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利用的”,顿了顿,她又说,“特别是学习一下他看问题的方式。其实,我觉得你们两个挺像的。”

“好的。”古才站起来笑了笑,“呃,那个苏绘,最近还是先不要跟她联系吧,别出什么枝节。”

“放心,我这两天在平大这几个课题组中找人。至于苏绘,要不要她来由你决定,要叫也是让你去叫。”

一连几天,古才都窝在张风的办公室里,一本一本地看他留下来的书。大部分都是哲学类的典籍,专业方面的书少得多。做科研到了一定的境界之后,想法的深度和广度便成了进一步发展的瓶颈,相比之下,专业知识和技能却在其次了,从这方面看,张风不愧是大家。但是,看了几天之后,除了被各种哲学类的名词和各种互相冲突的观念弄的迷迷糊糊之外,古才并没有什么新的发现,不禁有些气馁。

古才放下手里的《存在与时间》,长吐一口气,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然后打开了书架最下方的一个柜子。他之前注意过,这里满是一堆伪科学方面的书,五花八门,似乎凡是能叫得上名字的伪科学理念和流派都能在这里找到。古才决定放下正统的哲学思考,用这些荒诞不经,充满了人这种动物所特有的自以为是的文字舒缓一下混乱的思维。

他把所有的书都抱了出来,摞在地板上,然后一屁股坐下,一本一本地看。往往是看两三页便大吼一声,用最大的力气将书直接扔到对面的墙上。如是看了十来本,已经没了继续看下去的勇气。每本书中都有张风的批注,天知道他是怎么忍受下来的。古才伸腿准备从地上站起来,却将对面的一摞书踢翻在地。一本打印出来的论文从书堆里显现出来,上边两个字吸引了古才的目光:苏绘。

这正是茶茶所说的苏绘当年做的关于用DNA储存信息的研究报告。古才不禁哑然失笑,张风把这篇报告放在一堆伪科学的书里,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想法,玩的是黑色幽默吗?

点燃一支烟,古才开始研读起来。看起来张风的思路非常清晰,是以这篇报告层次分明,不需要怎么思考便能知道苏绘的所有实验流程。最后的结果简单到不能再简单,即使用DNA确实可以在细胞内储存任何信息,而以细胞作为介质,可以将这些信息无限复制。稍微有些新意的是,苏绘使用的DNA是Z型DNA,似乎是刻意的安排。

在报告的末尾,有张风的三句批语。“a,介质:护卫细胞,Z-DNA。b,如何写入?c,信息来源:脑?如何读取?”在b和c两句话下边重重地用红线划了一道。看来,张风对于使用DNA作为信息储存介质是深信不疑,但是对如何写入以及写入的信息却不明确。但是,如果后边两条不能解决,他何以有信心认为S细胞携带的记忆信息是储存在护卫细胞中的DNA中呢?

古才从椅子上跳起来,蹲在那堆伪科学书中继续找,最后果然又找到一本类似的研究报告,却没有具名,不知道是谁做的。翻看了一遍之后,古才找到了答案。

这篇报告正好与苏绘的结果相呼应。在某些护卫细胞中,基因组DNA的螺旋形式与正常细胞截然不同,均为Z型。同时,在这些细胞中,拥有与之对应的解旋酶。更为直接的证据是在这些细胞中,DNA聚合酶和内切酶的含量远远高于正常细胞。报告特别指出,该类细胞中没有检测到任何DNA复制复合体。也就是说,尽管DNA聚合酶大量存在,其功能绝非是为了DNA复制,而是为了配合核酸内切酶进行DNA修复。

因为对于研究背景的无知,这个匿名的研究者认为某些护卫细胞中在大量进行DNA修复操作,而实际上只有张风知道这根本不是DNA修复,而是DNA序列的重写编写:将来自大脑的记忆信息以DNA序列的方式写入基因组。

没有了第三份研究报告。古才知道,这个项目被张风暂停了。接下来的研究,张风却已然指出了方向:信息从何而来,在没有模板的情况下如何写入基因组,最后,这些信息又是如何提取到大脑中,让包括古才自己这样的克隆人能够获取这些记忆的。

张风没有时间做的事情,古才有大把的时间。他兴奋地在房间里大吼起来。

古才抬头看到了张风留下的那个条幅。这些天,他经常长久地站在这个条幅前,一看就是几十分钟。突然之间,他似乎受到了点化,就像张风在条幅中所写的,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这就是做这种事的哲学:结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大胆的假设,只要有多方面的印证,即便没有结果,在你的假设被彻底推翻之前,你的假设就是真理。

一瞬间,古才的脑袋变得异常清晰。他试着开始酝酿自己的假想。最后,他找到了一个:克隆人是如何获得记忆的。

先承认这一点吧:S细胞中储存有记忆信息,这些信息可能是保存在护卫细胞的染色体中。

接下来,把人的大脑想象成一台电脑的硬盘。是的,人的大脑就是一台电脑主机。将S细胞的信息复制到大脑中,不就是向硬盘中拷贝数据吗?

不对,更进一步,这个过程不是简单的拷贝,而是……而是安装一个系统。将S细胞携带的操作系统安装到大脑中。

还要再进一步。S细胞携带的不是普通的操作系统,而是一个拥有预设数据的GHOST系统。就像用GHOST软件安装电脑系统一样,S细胞可以快速的将他携带的信息连同处理这些信息的操作系统快速安装到大脑中。

不妨再进一步,这些信息是什么?首先是大脑的细胞组成,其次是神经细胞之间的突触连接。如果记得每个细胞的位置以及这个细胞与其他细胞之间建立的连接,记忆就可以重现。

如果这么说的话,还可以再大胆一点。记忆应该是有先后的,有些记忆是要优先出现的,就像你必须先懂得加法才能懂得乘法。记忆的复制过程,其实是记忆形成过程的快速重复。有些突触连接需要先建立,哪怕这种连接可能在后期会被抹掉。

如果这样说的话,一定有一样或者几样东西是自带的。这些自带的元素相互组合,形成第一波的记忆,比如金木水火土之于万事万物。

于是,就有了记忆的信息化表现:时间,何时形成的记忆;脑细胞,哪些细胞参与了记忆;这些细胞之间的连接。在记忆形成的最初,还需要一个起点,或者可以认为是一段“引物”,在这段引物的引导下,记忆开始产生,然后记忆形成了一条含有不同时间地点和指向的信息,这些信息被写入了S细胞的某些护卫细胞的基因组中。

够多了。古才脑袋有点疼了。接下来,就需要找另外的证据进行印证了。他想起了茶茶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大概有一半的护卫细胞,它们的染色体序列完全与人类无关。”

古才找到了一个清晰的研究方向,即拿到这些序列信息然后分析出来。只是他还不知道,记忆信息只是包含在这些序列信息中最不起眼的一项。

经过几天的谈判,并且动用了自己的院长身份,茶茶最终搞定了几位来头不小的教授,从每个实验室抽出了一两个人,当然绝不可能是每个实验室的骨干,不过是些有点资历的博士生,甚至有些是很难毕业的那种,倒有点像是给他们的导师卸了个不大不小的包袱。与茶茶目前实验室的人员加在一起组成了一个十几号人的研究团队。

第一次碰头会是在古才的办公室进行的,这是茶茶的刻意安排,为的是提升古才在整个团队中的威信。茶茶反复强调,目前实验室有两个leader,把自己和古才摆在了相同的位置。

每个人都把自己之前的研究项目和进展做了简报,最后由茶茶对所有的研究做了详尽的梳理,除了涉及克隆人方面的情况之外,这些研究都在大课题中找到了相应的位置,相互之间的成果可以借鉴引用,有了明确的目的和方向。如果张风能这么做,说不定早就得到永生人了,古才暗想。

最后,古才把话题引到了基因组携带记忆信息上。之前没有和茶茶通过气,但是他明显感觉到茶茶不想把克隆人的信息过早透漏出来,因此,只是提出由于部分护卫细胞基因组序列与人正常基因组的明显差异,需要对这些信息做出明确的阐释。

"这个实验好像是我们组负责的。"坐在角落的一个二三十岁,看上去有些胖的男生举了一下手,"时间已经过去四年了吧,既然现在又提起来了,我觉得有必要做个说明,省得大家走弯路。"

"说说看。"古才很有兴趣地看着他,而茶茶似乎也吃了一惊,"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是这样",小伙子略微迟疑了一下说道,"当时这个项目是交给了我师兄来做,我大三下学期来医院实习正好赶上所有的测序结果都汇总过来。然后师兄因为临近答辩,所以就把整理数据的任务交给了我。本来是很简单的序列的拼接,没有什么难度的。但是问题恰恰就出现在了这个环节。"

古才和茶茶对视了一眼,都是一脸不解,当时的测序结果不是早就提交上来了吗?他此时说这些是什么意思?难道想显摆自己做了多少工作?古才皱了皱眉,"你叫?"

男孩正说的起劲,猛地被古才打断,一时愣住。"哦,我叫田平,是从许震教授课题组转过来的。那个,继续?"他用询问的眼神看了看古才和茶茶。

"说吧。"古才点了点头,"其他人说话的时候也自我介绍一下,加深一下印象。"

"我们发现,大部分序列,应该说是几乎所有的片段都是拼接不到一起的。只能想到一个解释,那就是所有的序列都是单拷贝或者拷贝数极低。"

"你们做的是单细胞测序?"旁边有人插话。听她说完,所有人都轻声嘀咕起来。

"怎么可能。还没听说过用单个细胞来测基因组序列号。既然细胞数目很多,为什么拷贝数会这么低?我的推断是每个细胞的基因组序列都是不同的。"

这句话让整个房间都安静了下来。古才的心通通地跳了起来,这个想法倒是与自己的思路相当吻合。

茶茶道:"那你们最后是怎么拼接出那些序列的?我可是拿到了你们提交的完整的序列呀。"

田平抓了抓头发,胖乎乎的脸有些涨红,"当时大老板逼得紧,我和师兄都没有办法,师兄还临近答辩,谁都不敢去说,最后我们做的拼接都是随便连在一起的。好在这些序列与人的基因组相差太多,没有被发现。"

"胡闹!"听他这么说,茶茶的火气直顶脑门,将手里的文件夹用力地摔到了办公桌上,"你那个师兄,干什么吃的,有这样做科研的?为了分析这些数据,花了多少人力物力,结果居然是原始数据都不对!"

田平见茶茶发这么大的火,吓得直往后缩,生怕一不小心茶茶面前的杯子就会招呼到自己的头上。

古才却很兴奋,虽然没有具体的数据,但毕竟自己的理论有了进一步的证据。他笑着起身,拍了拍茶茶的肩膀,示意她不要大动肝火。"事情已经这样了,再发火也是徒劳。不过,这件事提醒我们在座的诸位,以后在做科研的时候,绝不能耍任何的小聪明。每一个数据都是下一步工作和研究的基础,基础有误,以后所有的努力岂不都是白白浪费?我们现在的这个团队要做到有什么就说什么,有多少数据就说多少数据。没有数据也很好,总比编造数据强一千倍。小田,你要牢记。"

刚才发问的女士开口说道:"既然所有细胞基因组都是不同的,那么再测序恐怕就不能使用鸟枪法了。"

茶茶端起杯子喝了口水,转向古才:"难道要回到PCR法?"

"不现实啊。模板量这么低,基因组序列又太长,单纯的PCR扩增恐怕效率很低。而且,这还不是一个数据就能用的。"古才看着茶茶,确认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这些数据可能代表了供体的记忆信息,自然是每个人都不同的,但是,要解读这些信息,非得有多个人的不同数据的相互对照不可。在这块浪费几年的时间可是行不通的。

"呃",刚才说话的女士在对面举了一下手,"我倒是有一个想法。"

"说说看。"

"不知道能不能帮的上,我是平大的千年讲师,在专业上没法跟大家比。但是我可能比诸位更熟悉生物学的发展史,包括一些非常隐秘的历史。"

"吴老师,您太客气了。老张跟我提起您的时候总是说希望有机会和您合作。我还担心许震不放你呢。"茶茶笑着说。

吴丽莉摆摆手,"我可不是谦虚,很多年没做科研,老许早就想把我扫地出门了。不怕各位说,我跟张校长能谈到一起的是特异功能,跟常规科研可没有关系。"一句话引得办公室的人都笑了起来,把紧张的气氛立刻缓和了下来。

"现在不说这个,我给大家讲一段生物学历史。上个世纪90年代,当时的美国能源部和NIH启动人类基因组计划使用的就是赵院长说的这个"末端 终止法",但是这个工作量惊人,并且需要大量的相同拷贝。当年的预算超过30亿美元,聚集了全世界所有的最顶级的生物学家。这里边有两个人分别做了独特的思考。第一个是大家都知道的克雷格文特尔,他早年参加过美国入侵越南的战争,晚年因为做人造生物被关押在布鲁塞尔并且死在了狱中。他的思考结果就是大家熟知的"鸟枪法"测序。时至今日,这个方法仍然是行业标准,但当时NIH高层包括一些研究者并不认同这个方法。于是他离开NIH自己成立了TIGR研究所独立完成了多种生物的基因组测序,并以3亿美元成立塞雷拉基因组私立公司,战胜了全世界的科学家率先宣布完成了人类基因组的测序,并且将这些数据申请专利。面对这样一位奇才,英美政府不得不联合发布声明,声称人类基因组数据不允许专利保护。想必这段历史大家并不陌生,文特尔绝对是一位成功者。但是,既然他提出的"鸟枪法"无法解决今天我们面对的问题,那么就有必要介绍另外一位不为人所知的思考者梅森乔治了。"

在座的都是久在生物医学领域摸爬滚打的,自然对克雷格的这段历史耳熟能详,但是听到梅森的名字都觉得陌生。年长一些的或许对他有所耳闻,对他的研究工作却也是知之甚少。想必是因为吴丽莉多年从事生物学本科生教学才对此人的经历有所涉猎。听到他还有另外一种对基因组测序的思考,不免都来了兴致。

吴丽莉笑言:"梅森此人倒是与中国,与本人颇有些渊源,所以尽管已经被生物学界普遍遗忘,但我还是知道一些的。"

"哦?吴老师您认识他?"茶茶很惊讶,因为她知道此人早已作古,从年龄上看似乎与吴丽莉完全没有交集。

吴丽莉摆了摆手:"我可没赶上,我知道他的时候,他早已经过世了。我丈夫的导师倒是他的关门弟子。因为与中国有情意结,所以他的实验室中十之六七是中国来的留学生。可惜老爷子晚期的研究与传统生物学格格不入,不受科学界的重视,加上几个弟子资质有限,未能将其思想发扬光大,所以在科学史中便逐渐为人淡忘了。"

"而说起他对于基因组测序的思考,也无法避开中国。诸位可能都知道中国引以自豪的发明之一——丝绸吧。制作丝绸的原料蚕丝是将蚕茧变性之后抽出来的,'抽丝剥茧',专业术语称为'缫丝'。染色体的形状和结构形式类似蚕茧,梅森的测序方法由此而来,便叫做'缫丝法'。依我看来,非是像梅森这种醉心于中国文化的研究者很难有此种匪夷所思的想法。”

众人皆点头称是。虽然还不清楚这种方法的具体操作,也不知道最后是否具有实际应用价值,光是这种思路的发散程度便已经高出了天际。因此对于这位素不相识的前辈大师都有了不少的敬重。

具体的操作原理倒并不复杂。

首先打开着丝粒,释放两条染色单体。每条染色单体又有两条缠绕的DNA,根据端粒部位的极性分别识别出5’端和3’端,其中的一端(包括一个5’端,一个3’端)固定到一对纳米棒上,另外一端固定在一个纳米转盘上。整个装置放置于一个装满解离液的容器中。在解离液的作用下,两条DNA链不再结合,而会排斥。此时,两条纳米棒之间的距离逐渐加大,拉开两条DNA链,双螺旋随之解开,最终获得两条单独完整的单链DNA。

接下来是双螺旋的重构。向解离液中逐渐添加螺旋液,随着解离液与螺旋液比例的改变,单链DNA将吸附到附近的纳米棒上,此时纳米棒安装一定速度旋转,慢慢将DNA缠绕到纳米棒,形成一个模拟的双螺旋。

最后是DNA序列的解读。在纳米棒上涂有DNA碱基类似物,当DNA与纳米棒结合时,与序列对应的碱基类似物将被点亮,通过数据分析可以直接读出一条DNA的序列信息。

古才想象着双链DNA解旋时像彩带一样旋转的场景,美则美矣,真要实现起来恐怕不是说说这么容易,直觉告诉他每一步都是重大的难关。比如,解离液是什么?螺旋液又是什么成分?这种神奇的纳米棒有没有可能制造出来?如此精致的装置能够稳定运行吗?这些难题恐怕不比单细胞测序来得更简单。

大家也都有些疑问,特别是针对具体的操作细节。吴丽莉招架不住大家乱哄哄的提问,咳嗽了一声说:“具体的细节我一时也说不好。有一点是明确的,关于这套装置的全部资料都在我家的书柜下边呢。我的丈夫也参与组装过几套,应该能帮上忙。赵院长”,她转向茶茶,“如果有需要,可以请老汪出山。”

这个老汪就是吴丽莉的老公,因为年轻的时候在实验室里受到了一些损伤,早就退休了。茶茶笑了,说:“张校长可都没有请动他呀!”

“咳,那个时候哪有他的工作呢!”

“那好。我们安排三个研究生协助汪老来试试。”

安排完各自的工作,古才和茶茶来到了附近一家咖啡馆。这里的卡布奇诺非常对古才的口味。

颇有些小资情调的音乐弥漫在空气中。看着对面的茶茶,古才的心里又涌起了当年的那股激情。茶茶正拿着一柄小勺子在杯子里搅动,似乎察觉到什么,抬起头来,正望见了古才热切的眼神,不禁脸上一红,抿嘴笑了笑,并不回避。古才受了鼓励,更加放肆地盯视,像是要将视线插入到她的身体。

茶茶轻轻咳了一声,说:“怎么样?还适应新的角色吧?”

“不就是从原来听指挥做实验变成指挥别人做实验吗?换条狗都能做好。”古才不以为然地调侃道。“怎么说我也是有十几年教龄的老教师了。”感觉可能有些不妥,他接着补充说。

“哪有那么容易?”茶茶正色道,“不要把PI的工作想得太简单了,PI所传授的知识相当有限,你做教师的经历在这个岗位上可帮不到你。咱们是指导科研的。”

古才点点头,做洗耳恭听装。

“首先,你要做好一个管理者。一项科研如何分工,如何挑选合适的人来做特定的工作。这是一个PI首先要具备的素质。另外,更为重要的是,你既然是管理者就不是操作者,你不会也不可能参与到每一项具体的实验操作,但是你却要评价实验结果。如此一来,你怎能不当心?须知,做实验的人往往预设结果,他们倾向于向你呈现合乎他们预期的结果……”

“有时是合乎PI预期的结果。”古才提醒。

“是的。有些拙劣的PI喜欢在事前表明自己的预期,这是非常要不得的。你我在这件事上必须达成一致,即,对任何实验结果都不设预期,哪怕是看似最合理的预期。”

古才哼了一声,“难得。最好你挑选的人都没有预期导向。”

茶茶明白他所指的是上次测序的问题,叹了口气。“所以,一个优秀的PI既要抛弃预期,还要从迎合预期的实验结果中摆脱出来,把这些为了满足某些预期而呈现出来的结果分辨出来。”

“这是生物学领域的大问题。”

“不仅仅是生物学吧。我想在每种学科中都或多或少地存在这种问题。”茶茶低头喝了一口咖啡,“嗯,味道还是这么好。”

古才打量着面前这个人。当年亦步亦趋地跟在自己身后打下手的小师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成熟睿智,老辣干练的女强人。突然之间,古才感觉到有一堵隐隐约约的墙竖在了两人之间,而自己心中的某样东西随之消失了。

“下午我要去见一个人”,茶茶端着杯子轻轻摇晃,眼神并没有看向古才,而是盯着杯子里旋转着的黑咖啡,然后像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定似的抬起头,“跟我一起去?”

“好啊。”古才爽快地答应,“要见哪路神仙?”他故作幽默。不料却收获了更长时间的沉默,场面变得无比尴尬。

“郑凯。”

听到这两个字,古才吃了一惊,嘴巴不由自主地张大,以一个非常夸张的表情表示诧异:“你是认真的?”

茶茶将手里的咖啡一饮而尽,伸手撕出一张面巾纸遮在嘴上,同时也遮住了她的表情,并没有回应。

下午,古才一直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等着,但直到下班,窗外天色暗淡下来,茶茶也没有来找他或者给他打电话。“见面取消了?”古才这么想着,心情突然好起来。他收拾好资料,拎包走出办公室,与匆匆路过的小田撞了个满怀。“古老师,回去了?”田平显然还沉浸在中午沮丧的情绪中,颇为惊惶地看着古才,结结巴巴地打招呼。

“是。”古才把表情尽量调整的轻松一点,手下就这么几个人,不能把气氛搞得太僵。“你们赵院长呢?”

“哦,她很早就出门了。小张开车送的。”小张是茶茶的专职司机。“喂,小张,过来一下。”恰巧此时小张正从电梯口闪过,田平大声招呼着。

“赵院长出门了?”古才问,挥手示意田平,这里没有他什么事了。田平如蒙大赦,一溜烟跑开了。

“是的,她去会见客人,我送去的。”

“在哪里?有没有说见谁?”

“在皇朝酒店。见谁我不清楚。院长说可能要待到挺晚,她会自己打车回来,所以没让我在那等。您找她?”

看来茶茶真的去见郑凯了。古才的心一阵狂跳,没来由的一阵心慌。他伸手抓住小张,“快,开车送我过去!”

离下班交通高峰还有一段时间,路上车辆不多,小张把车开得很快。在一个红灯路口,古才将身子探向小张,“算了,也没什么要紧的,明天再向院长汇报吧。麻烦你掉头,把我送到宿舍。”

在平州医院宿舍楼下,看着小张的车子消失在视野之中,古才抬手拦住了一辆出租车,“去皇朝酒店。”

皇朝酒店坐落在平江北岸,与平州繁华闹市隔江相对,在北岸相对朴素风格的建筑群中凸显出其卓尔独立的气质。做为平州市数一数二的高档去处,要想进得其门也颇为不易。它采用的是会员制,若非是酒店的会员,哪怕你腰缠万贯也未必能够轻易入住。高大的玻璃门前看上去彬彬有礼的服务生会客气地将任何不符合资质的人拒之门外。古才连尝试的欲望都没有。

茶茶的手机关机,并且没有回家——这一点,古才已经在茶茶家的保姆那里得到了证实。现在是晚上六点,古才断定茶茶还在酒店里。另外一件他同样可以断定的事情是,茶茶知道,或者说希望他会来。否则,她尽可以不让小张送她过来。于是,古才便在酒店门前的一条石凳上坐下,点燃一支烟,伴着平江滔滔水声,开始了默契的等待。

郑凯,喜欢别人称呼为“郑少”,他的两个身份让他在平州医学圈里大名鼎鼎。第一个,他是平江省委书记的乘龙快婿,第二个,他是平州医学界有名的“花花公子”。这两个标签同时放在一个人身上,显得有些古怪,但他却能在两种身份之间闪转腾挪,不因为层出不穷的桃色新闻而得罪了省委书记和他的千金。想是有其独到之处。当然,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与前两个相比不是那么耀眼,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达到的:他是平江省立妇产及儿童医院的院长,是平州市妇产儿童医学的领头人。与这么一个人产生任何关系,都不会是一件普通的事。对于茶茶,古才相信,他们之间产生的关系更将非同寻常,特别是在这么一个灯红酒绿的场所。

他能做的不多,只能是等待。

烟盒慢慢地空了,时间已接近凌晨三点。古才使劲挤了挤太阳穴,有点怀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停在路边的出租车不少,司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聊着天。要想离开似乎轻而易举,但古才还是决定继续等。

这时,酒店的门开了。古才和司机们一起望过去。茶茶披着一件黑色薄纱披风出现在了门口。有几个司机围了上去,说了几句就都各自散去。茶茶扫视了一下,找到了古才的目光,慢慢走过去。

“结束了?”话一出口,古才有点后悔。

茶茶若有若无地点点头,“嗯。走走?”

两个人一言不发,默默地并肩走过横跨平江的铁桥。桥头一段城乡结合区遍布漆黑的小巷。茶茶抬起头,呼出一口气说,“今天的星星真亮啊!”

“嗯。”现在正是一天中最为黑暗的时刻,古才第一次在平州看到这么耀眼的星空。漫天的星斗,与自己儿时的记忆瞬间重合到了一起。他想起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念过的一句话,“不是星空消失了,而是我们忘记了仰望”,当然,还有一句有名的诗写道,“一个人要仰望多少次,才能看得见天空”,那么自己是忘记了仰望,还是尽管仰望却仍然视而不见呢?

“为了这些星星,我们做什么都是值得的吧?”茶茶幽幽地说,既像是说给古才听,又像是自言自语。

古才不由地一怔,为了这些星星?这就是今天这位省立医院的院长做出那种事情的原因?长时间的仰头,让他有种晕眩的感觉。茶茶见古才不答话,便停下脚步,站定。古才走出几步才发觉身边少了个人,遽然回头,看见茶茶正抱着胳膊看着他。古才明白她要解释些什么,但自己似乎并不太在意茶茶是否需要给出什么解释。

“我们要做的是记忆”,茶茶指了指脑袋,“是关于这里的。但是这里太复杂了,我们需要一个最简单的模型。”

“最简单的模型?”古才这才恍然大悟,明白了茶茶此行的目的。这个“郑少”是平州市儿科的老大,茶茶口中的简单模型自然就是幼儿甚至婴儿的大脑无疑。在平州医院本身没有儿科这一背景下,看来必须要将这位驸马爷拉下水才行。

想到这里,古才想起了一个一直想问的问题:“以平州医院这么一个响当当的综合性三甲医院,为什么居然没有儿科的设置?”

茶茶苦笑道:“因为张风平日最爱小孩子,见不得任何孩子受到病痛的折磨,因此便撤掉了平州医院的儿科。”古才默然。这倒是他绝没有想到的。张风似乎永远无法从自己身边被赶走。对张风了解的越来越多,古才心头的罪恶感便越来越大。自己身份的模糊,而对茶茶的感情似乎正在消散,古才渐渐发现自己已经找不到生活的方向了。就在这夜空下,在这一刻,他至少找到了一个明确的目标,那就是复活张风,至少要复活张风的记忆。再次抬头看天,天色已经泛青,众星渐渐隐去,只有东方的金星依然闪耀。

“我挺羡慕你的”,在进门之前,茶茶一本正经地对古才说,“真希望我也能被克隆出几个来,至少可以有一个只见喜欢见的人,只干喜欢干的事。”古才注意到,在转身进门时,有一颗晶莹的泪水正顺着茶茶的面颊滑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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