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 行难尽


申山是位于华东的一座小城,古才来这里已经超过十年。经过了在平州的艰苦生活,古才发现自己在这个小城有种如鱼得水的感觉。这里的生活节奏缓慢,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融洽,仿佛进入了世外桃源。

古才就职的申山师专是一所专门培养中小学教师的师范学校。与他之前的预想不同,这里的学生都非常聪慧。后来他发现,尽管从整个中国来看,国家和大部分国民的经济水平都已经取得了长足的发展,但是在申山这样一个地理条件封闭的地区,人们的生活标准依然处于非常低的水平。大部分的孩子仍然无法走高中到大学的道路,在初中毕业之后,学习最好的孩子还是会选择进入中专,仅仅是为了能够早日进入工作岗位,尽量减少家庭的负担。对于这些学生,古才常常因为感情上的同情而投入更多的热情。许多学生在他的强烈建议和资助下进入了本科学校和研究生班。

在课堂上,古才只讲经典的理论。自从在平州大学拿到博士学位之后,他一直对现代生物学和医学的进展保持屏蔽状态。只是在最初几年还零星地关注了老木的部分研究。

在这十年里,从本质上说,科学领域对于肿瘤的发生和治疗的认识并没有提升,但在某些领域也有了一些突破性的进展。比如老木对休眠的肿瘤干细胞的研究就有很振奋人心的发现。当年古才论文的一个临床医生审委,就敏锐地发现了古才在设计实验时出现的一个过于激进的“纰漏”,即在正常的肿瘤治疗中,放化疗的剂量远远低于古才的使用量,他与老木合作,降低了筛选指标,找到了在临床中出现的静息的肿瘤干细胞,数量是当时古才找到的10倍左右,进一步解析了这些细胞的识别标志物,而后在此基础上开发了靶向静息肿瘤干细胞的药物,预期可以将中晚期肿瘤病人的存活时间提高3-5倍,达到20年左右,使得癌症不再是一种绝症,而成为了一种普通的慢性疾病。对于肿瘤病人来说,这可以算是一个重大的进展了,毕竟正常的肿瘤发生年龄大约在40到50岁。

古才有时会想如果自己一直在科研第一线会是怎样,或许会混几篇论文出来,但他又确知这不是自己心心念念想要得到的,只不过没有参与到这些有突破性的研究中让他有一丝遗憾。说到底,古才还是想做一个快乐的教书匠,所以他一直留在了申山。

一个学年就要结束了,今天是最后一堂课,古才大略把一个学期的内容回顾了一遍,星期天考试结束之后,这个班两年的生物学课程就彻底结束了。每到这个时候,古才的心里总会有一丝的不舍。他把头扭向窗外,猛地看见一个绿色的身影站在走廊,正在注视着自己。

古才的心怦怦的跳起来,虽然已经分别有十年之久,但是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窗外的人正是茶茶。

古才草草地宣布下课,学生们一哄而散。茶茶站在走廊中间,一边躲避迎面而来的人群,一边笑盈盈地看着古才抱着文件夹朝她走过来。走近了,两个人便都笑看着对方,不说话。古才心里盘算着日子:离开平州已经有十二年了。彼时的如花少女现在已是中年妇人的模样,午后的夕阳透过教学楼前的梧桐树叶洒落在她的身上,把她的笑容映衬得更加妩媚动人。古才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呆呆的看着。

茶茶笑了,“哎,怎么了?不认识我了?”古才打了个嗨声,尴尬地笑笑,说,“真是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十好几年没见了吧,我还确实是不敢认了。”古才指了指茶茶架在眼前的无框眼镜,“还在做科研?”

“是。”茶茶简单地回答,“现在在平州医院。”

“你怎么找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的?”古才打趣地问。

“我有个学生,叫苏绘,你知道她吗?”

苏绘?古才有些明白了。她是古才这十几年教过的学生中最优秀的一个。从小父母就去世了,是个孤儿。古才觉得她人聪明又肯吃苦,所以千方百计地周济她,劝她毕业之后考上了平州大学的研究生班。这几年倒是做出了不少成果,今年刚刚拿到博士学位。她不愿意留在平州,跟古才说要来申山做古才的助手,可能是出于一种简单的报恩的心情吧。古才跟她说申山师专这个庙太小,你这等大佛我们可供不下。可是这个姑娘固执得很,打定主意的事谁也劝不动,已经向师专的人事部门提交了简历。校方则受宠若惊,当时便拍板决定。过完这个暑假,苏绘就是他的同事了。有此渊源,难怪乎茶茶可以找到这个一心想归隐山林的古才。

“我今个是特地来找你。但是平州那边实在太忙,这就要回去了。”茶茶一边走一边掏出笔记本,递给古才,“把你的地址给我吧,有些东西要寄给你。”

“什么东西?”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希望你能来一趟平州。”

将茶茶送到校门口,茶茶挥手叫住了一辆出租车。“你还在张风手下做吗?”古才在她身后问。话一出口,古才明白了,自己耿耿于怀的东西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稍稍淡去,这让他觉得心痛不已。

茶茶愣了一下,好半天才转过身来,看着古才轻轻地点了点头。等她上了车,又忽然摇下车窗,向古才摆了摆手,“我在平州等你,一定要来。”

几天之后是期末考试。古才收到了从平州来的快递。监考的时候,古才把快递打开,里面有一张从申山到平州的机票和一份关于肿瘤治疗的国际学术会议的邀请函。古才很疑惑地看着手里的东西,不知道茶茶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时间是在八月初,学校已经放假,安排起来自然没有什么问题。但古才觉得这事情稀奇古怪,自己早已身处科研一线之外十余年了,只是一名普通的教书匠,无名无姓,何以会有这么高规格的学术会议邀请自己参加?

回到家,老婆还没有回来。古才打开电脑,在网页上寻找这个会议的信息,一无所获。平大和平州医院的网站上也没有任何关于这次会议的信息。他打电话给苏绘问她知不知道,苏绘说没有听说,可能是个临时举办的会议也说不定。

这时候,门开了。老婆带着小天拖着大包小包挤进来。儿子也放暑假了,这几天老婆专门请假去平州去把儿子接了回来。

“我八月份要去一趟平州。”古才看了一眼他们娘俩。

“什么事呀?”翠翠一边收拾行李一边问。古才的脑袋嗡的一下。老婆的问话让他后背发凉,张着嘴说不出话,原来如此!

翠翠觉得他的神情古怪,走过来拿起邀请信看了一眼,“学术会议啊?你不是说不搞学术了吗?”

古才脑袋转的飞快,接茬说,“这不是学校也追求进步、要上档次嘛,我就报了名。”古才本不擅长说谎,不过这次瞎话编的倒是很有档次。

哦,老婆没有再问,只说,“我和小天刚从平州回来,就不跟你去了。”

古才暗想,难道这也是在茶茶的计划当中吗?

近几年平州夏天热得邪乎,40多度的高温天气司空见惯。古才从出租车里走出来,就像从冰箱走进了烤箱。斜眼看了一下天空正上方的太阳,心里说,十年没见,这平州的太阳是不是离地球更近了?不知道有没有人专门检测地球和太阳之间的距离?

古才照着邀请函上的地址找到了平大生科院角落的一幢小楼。看样子正在翻新,还没有装修好,里边油漆味道很重。没有人。古才之前已经预感所谓的会议其实只是一个幌子,所以倒也不是很吃惊。他径直走到一楼的尽头,推开了104的房门,茶茶就坐在那里等着他。

古才正要开口问,茶茶迎上来,晃了晃手中的钥匙,说,“带你去个地方。”

二人出了楼,进了茶茶的汽车。

“去哪?”

“我的实验室。”

短短的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古才居然睡着了。茶茶把他叫醒的时候,车子已经停在了平州医院的地下车库。平州医院是本地最大的医院,平时人满为患,寻一个车位难如登天。看得出茶茶在这里的级别够高,有一个预留的车位。古才尾随茶茶走出停车场来到门诊大厅。依然像往常那般,人声鼎沸。

二人不走电梯,直接来到了楼梯间,转进了一个小屋。茶茶食指在屋内的墙上一点,墙面便悄然闪开一扇门,门后是一乘电梯。在墙面上应该有指纹识别系统。古才观察了一下电梯内部,只有一个白色按钮,估计也是靠指纹识别的。电梯缓缓上行,大概走了三层楼的样子,电梯门开,来到一间办公室。看室内的装修、摆设,这应该是茶茶的办公室,整体氛围非常淡雅,桌上和架子上有几册书,并没有电脑这类寻常必备之物。

茶茶转身对古才说,“要不要先喝点东西,过会带你去实验室参观一下?”

古才摇头说“不用了,还是直接去你们的实验室吧。你们这里可真够高档的。”

茶茶笑了,“那我们就先去实验室,过会再上来跟你聊聊。”

她带古才来到了屋子的另外一边。仍然用食指在墙上点动,再次出现一乘电梯。进去之后古才发现这次电梯里倒是多了一个绿色的按钮,看样子是去实验室的。这些设备让他隐约感觉茶茶已不是自己十年前所知之人,这个实验室所做的研究必然亦非自己所能想象。

电梯启动,平缓如前,却是下行,这次时间更长,约莫走了五六层的高度。古才大为吃惊,没想到这实验室竟是在地下。虽是地下,从电梯出来之后并无呼吸不畅的感觉,反而比起室外更让人心旷神怡,显然有换气的装置。

正对电梯出口是一个玻璃房子。里边摆挂着各式的实验设备。茶茶带着古才来到橱柜旁边,里边有几套浅色的实验服。茶茶取出一件,打开示意古才穿上。古才瞅着这实验服,像极了宇航员的太空服,上边插满了各种管道,竟是3级或者4级生物安全防护实验室才会用到的装备,不禁大惊失色,说,“你们是在做病毒吗?”

茶茶一边穿衣,一边解释说,“没。看你紧张的。只是这里要求的清洁度高一点而已。你只管穿上就是。这衣服会根据你的身体自行调节,材料也是极轻的。”

古才将信将疑,将衣服穿好,非常合身如同根据他的身材定制一般,而且几乎没有重量感。古才方知自己仅远离现代社会十年,世上的变化竟有如此之大。

二人通过负压门,进入实验室。屋里静悄悄的,只有几个实验人员在操作台前忙活。古才还是不太适应这件“厚重”的外壳,转身对茶茶比划,意思是我们怎么说话,有耳麦什么的吗?茶茶噗嗤乐了,“直接说话就行了。”古才也觉得刚才的举动可笑,这头盔里应该有隐藏的麦克和耳机吧。但他看到前边几个人在谈话,隐约可辨但听不分明。茶茶解释说,你现在就把自己想象成没有穿任何实验服就好了。它接受和传播信号与正常人没有区别,你听到的声音既不会放大也不会减损,现实中是什么样,这里还是什么样。古才这才了解,慢慢的也就适应了。

实验台上的设备古才仍然熟悉,倒看不出有什么奇特之处。“你们在做哪一方面?”古才一边围着实验台转一边问。

茶茶停下脚步,转向古才,“你还记得你发现的S细胞吗?”

古才点点头。心说果然如此,若非是这个古怪的细胞,何以需要这么古怪的一间实验室呢?

“我们追踪了这个细胞很久,想从它身上找到肿瘤发生和治疗的秘密”,茶茶一边说一边拉开了一个培养箱,从里边取出了一个细胞培养板,放在旁边的显微镜下,示意古才过来看看。显微镜自动聚焦,寻找视野,轻微的几下咔嚓声之后,连接的显示器被点亮,一颗细胞呈现在视野的正中。

古才看清了这颗细胞。看上去与普通的细胞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它的外侧由许多小的细胞致密的包裹,显示出其与众不同之处。古才心里激动,“这么说你们终于拿到单颗的S细胞了?”

“是的。最重要的是保持护卫细胞的完整。”茶茶说。护卫细胞?古才虽然之前从来没有听说过,此时却也明白茶茶所指必然是周围的小细胞无疑了。

“怎么分离出来的?”这个问题古才思考了好几年,在他毕业后很长一段时间内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他的脑海里,但是始终没有答案。而在此之前,他用尽了所有办法也没有能够拿到单颗的S细胞,更何况还要包括周围这些小细胞。

“很偶然的。”茶茶沉吟了一下,接着说,“你还记得大鲁吧?还是在平大的时候,有一次他把一盘深海的细菌样品放在了我们的细胞培养箱里,结果整个实验室的细胞都被污染了。我当时在平州医院取了一个肝的样品,正在消化准备收单细胞。污染的这么严重,我已经准备把它扔掉了。但是奇怪的是,整个培养箱所有的板、甚至包括水盘里的水都变成浑浊的了,唯独我的培养板还是清亮的。拿到显微镜下一看,我立刻认出了这里边的S细胞。一不小心拿到的,其实算很幸运啦。”

“嗯。”古才点点头。在生物医学领域,这种从天而降的好运屡见不鲜,写入教科书的就有好几桩。当时青霉素是怎么被发明的?还有X光、伟哥……但是机会总是青睐有准备的人,这一点都没错。如非当年茶茶熬夜给古才做切片,如何知道这S细胞长成这个模样?说不定拿来当成普通的细胞培养,两代之后就再也寻它不着了。后来的工作不难想象,茶茶他们把大鲁的细菌研究了个底掉,找出了其中的关键物质,于是收集S细胞便不在话下了。古才心知肚明,便不再询问。

“这种细胞可以体外培养和增殖?”古才指着培养皿问。里边显然是某种培养基。

茶茶摇了摇头,“我们只能从人体中分离得到,不能扩大培养。

“人体?”古才从茶茶的重音改变中读出了她的弦外之音。

“对,目前只是在人体里边找到了这种细胞”,茶茶把培养板放回到培养箱里,取出了另外一个板,“每个人身上有五颗”,她补充说,伸出了左手的五个手指。显微镜自动对焦,视野中间出现了两个S细胞。古才的眼睛不禁瞪得老大。这两个细胞之间有一道管道连通。十二年前他和茶茶模拟出来的三维结构立刻浮现在了古才的脑海,令他大为惊骇。茶茶在旁边观察古才的反应,显然在她的意料之内,“怎么样?”她问。

“它们……”古才想问点什么,但一时却无法找到合适的词语。茶茶自然明白他要问什么,便也不再绕圈子,“两个正常的S细胞一起培养,它们之间就会形成这种Channel结构。但在人体中并没有发现。呃,当然除了当时我们看到的那两个细胞。”

护卫细胞、Channel结构……古才一阵眩晕,知识量的更新让他觉得有些不知所措,另外还有一些什么情绪在脑海里探头,但是抓不住。

“它们在交流什么呢?”

“Have no idea.”茶茶摊开手、耸了耸肩做出了一个无奈的表情,“或许……可能是你吃了吗,天气好不好之类的吧。”

古才被她的调侃逗乐了。茶茶把细胞板再次放回培养箱,然后指了指隔壁稍暗的一个房间,说我们到那边看看。古才看了一眼那个泛着红光的“暗室”,里边显然有很多仪器在工作,不时有星辰般的亮光闪烁,红绿黄蓝各种颜色都有,像是动画片里怪兽的眼睛。突然之间,古才想到了刚才让他倍觉惊悚的念头。

他伸手拉住了正在往前走的茶茶的胳膊。茶茶转身看到了他瞪大的眼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古才深吸了一口气,问道,“你说这种细胞只能在人体中得到,而且数量很少?”

“对,只有五颗。”

“不能增殖?”

茶茶看着古才的眼神,当下也明白了他想问的问题。她咬了一下牙,避开古才的视线,默然的看着刚才的培养箱,一字一顿说得清清楚楚:“从尸体来的。”

古才哑然,抬头看了看天花板。上边就是平州医院,人山人海,想必样品并不太难获得。这个实验室从平大搬到平医,原来是为了能够就近取材。为了获得这五颗细胞,死去的患者必定是尸骨无存,不知道医院如何向患者的家属交代。想到这个,古才叹了一口气,并不再问。

两人再次转身向隔壁走去。这间屋子里边的灯不多,与外边亮如白昼相比,显得阴暗许多。当然因为实验服的原因,人的触感并没有改变,只是心理上有一些变化。

“你肯定在想我们是为自己的私利而不择手段的刽子手”,茶茶边走边说。古才看着她的背影,瘦瘦小小的,心里不禁愧疚起来。想当年自己带着冰盒站在手术室门前等肿瘤的样子,何尝又不像是一个等待尸体的秃鹫?既然自己可以用科研的外壳保护,现在又有什么资格说别人呢?他快步上前,拍了拍茶茶的肩头,向她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刚才的实验区虽然新潮,但都还在古才的认知范围以内。现在视线所及的仪器则是他一样也没有见过的。最后他们停在一个巨大的透明容器旁边。里面循环流动一种浅黄色的液体,中间有一个像吊篮一般的口袋。旁边是控制面板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按钮。模模糊糊的,古才认出了其中几个按钮上边的英文缩写,比如氧气、二氧化碳浓度,温度,pH值等。一切都是陌生的,但是古才隐隐约约感觉自己应该知道这是一样什么东西。“这是……”他不敢确认,指着这个庞然大物问茶茶。

茶茶脸上露出一股神秘的微笑。古才感觉那笑容里充满了满足感。她抚摸着玻璃外壁,说,“你说我们是刽子手也行,但你知道吗,我们还能负责接生。”

“这是一个人造子宫!”

古才这一天的情绪波动可能比他存活了四十多年以来经历的所有加在一起还要多。这一座位于地下的实验室,一边消化尸体来获得几颗细胞,另一边却又是一个制造克隆人的工厂(他已经确信这里不可能会去克隆阿猫阿狗)。多么滑稽可笑的搭配。流向很关键:从人到细胞还是从细胞到人?或者循环往复?他又轻轻打了个冷颤。

参观完实验室,他们乘坐电梯又回到了茶茶的办公室。这时古才注意到这间办公室其实是一个密闭的房间,没有窗户。刚进来的时候他认为的窗子其实是高清的显示屏,吹在脸上的微风也都是人造的。古才感到些许的不适。

茶茶倒了两杯咖啡,两个人面对面坐在沙发上。茶茶轻轻抿了一口,端着杯子问古才,“有什么想法?”

古才长出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说,“我已经很多年不搞科研了,像你们这样的实验室在世界上有很多吗?”

茶茶嘴角上扬,“据我所知,仅此一家。”

“你们到底在做什么呢?是张风在搞吧?”古才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他不认同这类实验也不相信是出于茶茶的意思,把所有的责任推向张风,自己心里会好受一点吧。

茶茶脸色微微一变,说,“刚开始确实是张风领导的,不过现在这里已经算是我的团队了”。

“我从老木那里,不,应该说从你那里得到S细胞之后带到了张风的实验室。张风很重视这个。最开始我们是想用它来研究肿瘤干细胞。但是一方面你留给我们的只是一些切片,很难深入进去;另一方面,也是我们后来才知道的,在我们获得了大量的活的S细胞之后,我们逐渐认识到这种细胞与肿瘤没有任何关系,你取到的样品要么是一个意外,要么是一个罕见到无以复加的特例。”

茶茶站起身,走到墙边,对着那一扇并不存在的窗子,“但是,这种细胞是如此的特殊,没有人会放弃了解它的尝试。”

古才点点头。确实,如果他有足够的经费,可以毫无压力的从事科研,有想当年张风那样的条件,他大概也不会轻易放过这样一个细胞的吧。

“要是你,你会怎么做?”

古才学着茶茶的样子,也耸耸肩做个无奈的表情,半开玩笑的说,“打到小鼠身上,看看能长出个什么东西出来”。

哈哈哈……茶茶很快乐的笑出声来,“其实你和张风是同一类人。”

古才顿时觉得很泄气,争辩说,“我只是说说而已”。

茶茶不屑的撅了撅嘴,“最开始我们往小鼠身上打,可是没有任何事情发生,那颗细胞像石头一样嵌在小鼠的身体上,既不增长也不死亡,就像你说的是Solid Cell。”

“那些护卫细胞到底是什么细胞?”

茶茶摇了摇头,“这些细胞令人费解的程度甚至比S细胞还要大。我们对它们进行了测序,发现有一部分细胞非常诡异,大概有一半吧,它们内部的染色体序列完全与人类无关。另外一小半是干细胞。嗯,确切的说是丧失了分化能力的干细胞,但是具有超强的保护能力和分裂能力。S细胞和护卫细胞是一个整体,相信它们之间必定有信号交流。如果将二者分开护卫细胞中的干细胞将丧失干性,分化成普通细胞。这一块我们做了很多工作,在干细胞的研究上我们现在在世界上遥遥领先。而S细胞如果少了护卫细胞将瞬间凋亡,或者是死亡,目前还没有定论。”

“然后,我们有了突破。”茶茶回到沙发上,喝了一口咖啡,“你听说过麦加•古夫吗?”

古才点头。古夫在前些年是一个轰动人物,所以尽管古才深居申山也总能在电视上听到他的大名。这位古才的西洋“本家”是一个被打上疯子标签的科学家。出名的原因是他住到了意大利一个研究所进行克隆人的项目。这种项目在当前世界是见不得光的,想做就偷偷做嘛,可古夫偏偏是个天性张扬的主,刚启动就已经闹得人尽皆知了。意大利政府将其驱逐出境,并被美国政府全球通缉(据说是因为他要克隆的是一个美国人)。后来传闻说逃亡到了南美某个比较左的国家,古巴之类的,但具体细节则就无人知晓了。难道古夫和张风联系上了?古才心里暗想这两位可是绝配,如果见面肯定有相见恨晚之感。

“张风在古巴见过古夫。”茶茶直截了当的说,“他花了半年多的时间向古夫学习了克隆人的技术。回来之后我们就着手启动了克隆人的实验。”

“用S细胞做克隆人?”

“对。”

古才呼出了一口气,向后靠在沙发上,这个流向至少是无害的吧。

“技术其实并不复杂,传统的克隆,需要把供体细胞的细胞核分离出来,一开始我们想这样做,但发现做不到,吸出来的细胞核瞬间就会破裂。后来,我们改进的做法是直接把S细胞显微注射到去除细胞核的卵子中,我们第一次做就成功了”,茶茶起身把两人的杯子加满,“最难的是过心理这一关。我们估计了各种可能,但是这件事进展得过于顺利了,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我们全都不知所措,眼看着一个婴儿渐渐成型,恐慌的情绪在研究组每个成员的心理蔓延。直到有一天,胎儿的体温急速上升,由于缺乏准备,我们都无能为力,眼睁睁地看着胎儿的心跳先是加速,然后逐渐消失,所有人都痛心地长舒了一口气。”

“你们最后找到发热的原因了吗?”

“虽然刚开始不太确定,但是确实有一个比较合理的推测。多次尝试之后这种推测逐渐清晰,通过研究相关的生理指标发现了发热的源头”,茶茶指了指脑袋。

“大脑?”

“不错。我们之后又做了几次,确认了从胎儿成熟过程中某一个特定的时间点开始,脑细胞迅速发育,产生了大量的热。我们制作了一个降温设备,将胎儿的脑袋固定在上边,通过培养液的快速流动对脑细胞进行降温。”茶茶一边用手指比划了一个长度的样子一边说,“最有趣的是发热持续的时间,与提供S细胞的人的年龄和受教育程度正相关,当然主要是年龄。”

古才欠起身子,看着茶茶的手指,询问道,“你的意思是年龄越大发热的时间越长?也就是脑细胞发育所需要的时间越长?似乎从未听说过克隆过程中会出现这种现象,”顿了一下,古才补充说,“可能人和其它动物不一样。”

茶茶摇摇头。“区别不在于人和其它动物,而在于受体细胞。我们同样做了其它类型体细胞的无性克隆,成功率很低,但是在成功的几例中,也完全没有观察到这种现象。显然,这是S细胞的秘密之一。”

“与年龄有关的是什么?”茶茶看着古才,问道。

“记忆。”古才在她的诱导之下脱口而出,随后感觉心跳加速,又嘟囔着重复了一遍,“记忆?”

古才对记忆这个话题有特殊的感情。当年高考的时候,作文的题目就叫做“如果记忆可以移植”,具体写了什么内容,古才已经不记清楚了,只是这个题目本身让他印象深刻,特别是在高考的环境底下,更是让他终生难忘。

当克隆技术刚刚兴起的时候,生物伦理学家们最担心的事情有两件:其一,用一个人的体细胞克隆出来的人与原先这个人在伦理上是什么关系?同一个人还是上下两代?其二,如果什么人把希特勒之流克隆出来,再整一出世界大战谁受得了?对于后者,目前尚未发现哪一个细胞可以承载一个人所有的记忆(哪怕是部分的记忆),这简直是不可想象的。因此,人们普遍相信,即便某一日真的把希特勒或者其他什么杀人恶魔克隆出来,尽管他们在基因层面可以做到几乎完全一致,在不同的社会环境之下,这些人必不会如之前那样穷凶极恶,像希特勒,很有可能会成为一名比较出色的画家呢;对于前者,似乎只是一个哲学问题而已,所谓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最后只能落个说不清。同卵双胞胎难道不是同一个人吗?没见过那个双胞胎的哥哥或者弟弟非得说另外一个人就是自己,或者是自己的儿子吧。但是在这个社会,哲学问题比现实问题更加令人头疼,这也是各国禁止克隆人的主要原因,至于第二点,其实没有人太过担心。

但是,上边的一切推理或者假象都是在建立在记忆无法被克隆的前提之下的。一旦这个前提破产,上述两个担忧将立刻改变其本来的面目。试想,如果某个克隆人一出生便带有与他基因完全相同的人的所有记忆和思想,我们何以辨别这两个人?而如果希特勒的克隆人带着希氏的未竟之理想来到这个世界,谁能预料他将做出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古才只能嘟囔着,被震惊的说不出其它什么话。

他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支,叼在嘴里。又取出火机,点着。一抬头,正好看到了火苗里的茶茶。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扫了一眼房间,感觉这里可能不是个吸烟的地方,就从嘴里拿下了烟,准备放回烟盒里。

茶茶摆手说,“没关系,你尽管抽,这里不禁烟。”她伸过手来,古才有点不解。茶茶说,“给我也来一支尝尝”。“你会?”“一直想试试来着”。古才欠身递给茶茶一支,给她点上,自己也点上一支。茶茶从壁橱里取出一个空的咖啡杯权作烟灰缸。 茶茶慢慢地吸手上的这支烟。不像其他从来没有吸过烟的人那样,做出被呛到的扭捏样子,而是给人以一种从容的老烟枪的感觉。顿时两个人的头顶都笼罩了一层青烟。烟雾上升到一定高度便迅速向四周散去,那里应该有排气的装置。

茶茶端详着手里的烟,接着说,“我们对胚胎做了各种检测,确信无论是基因还是发育状态都与正常的胚胎无疑。只是脑细胞的生长发育明显处于一个成熟的状态。培养液里的神经递质类物质的消耗也远远高于普通的克隆过程。我们估计,如果胎儿顺利产出,他可能拥有与提供S细胞的人相似或者相同的智力水平。”

古才点点头。虽然茶茶嘴上没说,但是他已经确信,他们早已克隆出了可能不止一个克隆人。这些是真正的克隆人,不仅基因克隆,连记忆都是克隆体。

茶茶熄灭了手里的烟,又把两人的杯子加满咖啡。“最妙的事情是在一年之后发现的。当时我们招了一个博士后,他是专门做线粒体的。你知道,像线粒体这种细胞核外的遗传物质大部分都是从卵子中获得的。也就是说,每一个人身体内的基因,有一部分仅仅是靠母系传递的。精子内的基因不能提供这些信息。他的工作是研究我们得到的克隆人体内的母系基因的情况。结果出乎所有人的预料”。茶茶呷了一口咖啡,然后说,“你不会相信,我们证实,胎儿体内的所有遗传信息均来自S细胞的细胞核。卵子中的遗传信息,包括线粒体基因都被抹掉并重新替代了”。

古才大为震惊。他疑惑地问,“你的意思是?难不成S细胞本身跟受精卵是等价的?”

茶茶拍手赞道,“你这个比喻说得太好了!就是这个意思。我们一直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描述这个现象呢。嗯,可以叫它作‘等价受精卵’。”

“而且是一个超级受精卵,一个包含记忆的受精卵。”

茶茶点头称是,接下去说,“于是我们改变了实验方案,直接将S细胞放置到人造子宫中。如你所说,这颗细胞真的发育成了一个胚胎,与之前的效果一模一样”。

“倒是可以省下不少去寻找卵子的精力。”古才说。他知道,人的卵子是很稀有的实验材料,虽然身处平州医院,想必取起来也要大费周章,特别是茶茶他们所做的实验是如此的骇人听闻。“不错。”茶茶深有同感。

两个人聊越多,古才心中的疑惑越深:看起来这项实验是很完美的,尽管见不得人,但是在科学上来说已经顺利得不成样子了。那茶茶找我来做什么呢?不会是因为自己首先发现了S细胞,茶茶想游说自己放弃这种细胞的发现权和使用权吧?这个想法一蹦出来就被古才自己否定了。因为无论这项实验有多么顺利和成功,这种研究在百年甚至更长时间之内都不会被世人认可的。此时争些无聊的发现权之类有什么意义呢?但除此之外,他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事情是他这个远离科研十几年的前博士非得出现的了。

可能茶茶只是想找个人倾诉一下吧,古才最后对自己说。

这时候,茶茶的手机又响了。在他们谈话期间,茶茶的手机响了十几次,每次茶茶都直接挂断。古才抬手看了一眼表,已经下午5点多了。从下飞机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呢,他的肚子也察觉到了时间,适时的咕噜了一下。于是古才站起来,说,“你接吧,有事明天再说,我可能会多住几天,怀怀旧。”

茶茶也站起来,她的脸色有些不自然,语气很轻地抱歉的说,“不好意思,还一直都没吃饭吧?有些事需要处理一下。”

“没事,”古才挥挥手,拍了一下自己的提包,“这个地方我还算熟,随便找个地方就吃了。你忙你的。”

茶茶拿起桌子上的手提包,从里边拿出了一张门卡,“我给你订了个房间,你就住在那里吧。他们有24小时的餐厅,你直接去吃就好了,不用付钱。”古才接过房卡,看了一眼是平州饭店。他笑着说,“这也太破费了吧。”

茶茶把古才送到医院门口,凑到他的耳边轻声说,“关于这里的事,还请保密。”茶茶说话的气息吹到古才的耳朵上,痒痒麻麻的,让古才心神一荡。他点点头,冲茶茶笑了笑,表示理解,然后挤进出租车。茶茶站在那里,目送着车子汇入了中山路繁忙的车流,然后掏出了手机。

平州饭店是本市最高档的酒店,就坐落在平湖的湖心,四面环水,进出均需借助小艇。古才以前就听说这家酒店豪华,无奈进出只能走水路,所以一直没能进去一观全貌。进到大堂,里边似乎比外边看上去更加富丽堂皇,让古才稍感拘谨。他手里捏着房卡,刻意避开前台,顶着不知道是想象还是真实存在的狐疑目光径直走到电梯间。上得四楼,古才做贼似的拿卡开门,心里暗骂,瞧你这出息!

等到进门,把自己和衣摔在床上,古才这才觉得自己真是累坏了。虽然肚子饿得难受,却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再爬起来,便一头睡死过去。一声巨大的爆炸声音(后来他才知道,酒店外面的水面上两艘快艇撞在了一起)把他从睡眠中唤醒。不知道睡了多久,疲惫依旧,似乎自己从未睡着,一直在做一些不着边际的梦。他看了看表,7点了,窗外天还是亮的。他从床上坐起,强迫自己洗了脸,到二楼吃饭,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继续睡。

奇怪的梦一直在困扰着他。中间又醒过来几次,但一睁开眼睛,虽然确知自己做了一场梦,但梦里的情形在睁开眼的刹那便如一丝烟般消逝。古才觉得脑袋疼,他觉得这梦古怪,便一心要抓住它。他起身,扫视了一下房间,豪华包间,各种设施一应俱全。夸张的是还有一个小房间看上去像是唱卡拉OK的,有三四个大麦克风放在中间的架子上。古才在壁橱里寻找,却只有速溶的雀巢咖啡,没有热水。古才拿电水壶接了水,打开开关。然后在烧水的嘟嘟声中,坐在了窗边的沙发上。

他让自己进入一种假寐的状态。慢慢的,梦又来了。由模糊转而清晰。他看到了一张脸,甜美、俏皮,正是初识茶茶时的样子,自己就站在旁边,也是笑呵呵的样子。慢慢的,梦里的自己变得苍老起来,而茶茶还是年轻漂亮的模样,一个变成两个,然后变成五个。最后一群茶茶站在自己的面前,而自己似乎已经死去。

“咔嚓”一声,打断了他的梦。古才睁开眼睛,水开了。这次,他确信自己已经抓住了这个梦。他需要清醒起来,整理一下思路。端着冲好的咖啡,古才又坐回了刚才的位置。

他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一桩趣事。有一次,他的祖父给他讲阿拉丁的故事。他对故事里的神灯特别感兴趣,说如果自己有这样一盏灯就好了,什么愿望都能满足。爷爷笑呵呵地看着他,说你好好学习,如果这一次考试你能考个第一名,我就满足你三个愿望。小古才真的就考到了第一名,他高兴地跑回家,要爷爷兑现承诺。爷爷也很高兴,连说好好好,你有什么愿望,说给我听听。我要一大包糖。好的。我要一套《十万个为什么》。书?好啊,小菜菜喜欢读书,爷爷很高兴。前两个愿望爷爷都毫不犹豫的答应下来。那你的第三个愿望是什么?爷爷问。古才狡黠地笑着说,我的第三个愿望就是爷爷你要再满足我三个愿望。爷爷一时没有听明白,等他反应过来,知道自己着了孙子的道,忍不住捧腹大笑。笑着骂古才说你这个人小鬼大的家伙。以后爷爷逢人便说这个故事,大家都笑着夸赞说爷爷有个聪明的孙子。小时候的事情古才记得的很少,唯有这件事,他一辈子都忘不掉。每次想起来,都让他感觉回到了温馨的童年。

古才喝了一口咖啡。他有些明白茶茶他们正在做的事情了。他觉得茶茶做的是就像是自己小时候的那三个愿望。一个人有五个S细胞,每个S细胞又能克隆到一个同样的人,携带记忆和另外五个S细胞。人从此可以得到真正的永生了。一个四五十岁的人,他一辈子要学习的东西差不多已经完全学完,也有了足够的经验。如果此时将他的S细胞取出,克隆出另外一个他(取S细胞需要杀死他,但这一无关紧要,因为他的克隆人携带了他的一切,基因、记忆、思想),只是此时的他是站在四五十年知识和经验的基础上,那么他不但可以永生,简直可以成神了。

古才觉得自己再一次陷入了恍惚,胸口被什么东西压住了,喘不上气。他看了一下时间,已经是凌晨三点多钟了。他本来是想立刻就给茶茶打电话的,突然记起自己居然没有问她要电话号码,而且看她的样子,好像整天都很忙,还是等到明天再说吧。

想到茶茶,古才的好奇心又上来了。看样子她在平州医院的地位不低,不知道她是什么职位呢?不久之前古才浏览过平州医院的网站,没有留意茶茶的信息。反正也睡不着,古才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打开手提电脑,再次进入了平州医院的主页。

主页做得简单明了,中央的大块位置不像其他部门的网站那样放一个主楼或者风景什么的,而是一个网上预约挂号的窗口。这一点让古才感觉不错,这是一家对患者很贴心的医院,难怪声誉这么好。古才径直将鼠标指针移动到了导航栏中医院介绍的按钮,打开。左侧边栏里有医院领导的链接。古才点击进入,首先看到了张风的名字,职务是名誉院长。古才滚动了一下鼠标的滚轮,没有看到茶茶的名字。他有些疑惑,又仔细的查看了一遍,还是没有。看来茶茶并不是医院的领导层,她享有的特权多半是因为那个名誉院长的关系吧。古才有点不太舒服。鼠标的指针停留在了院长的名字上,变成了一个小小的漏斗,赵心蕊。古才点动了一下,进入了她的页面。

页面的顶部中间应该是她的照片,做的很大。不知是不是网络速度问题,图像加载得很慢。一格一格的向下显示。显示到一半的时候,古才的心咯噔了一下,感觉后背有些发热。他已经认出了这个叫赵心蕊的院长正是茶茶。他迅速浏览了一遍她的简历,没错,确实是茶茶无疑。突然,古才拍了一下大腿,百家姓里哪里有个茶呢?茶茶应该是她的乳名之类的吧。这个名字如此古怪自己却浑然不觉,古才对自己的后知后觉大呼惭愧。

他立刻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更加的坐立不安起来。那就是他博士期间发表的唯一一篇论文。第二作者就是茶茶,如此说来,他岂不是把茶茶的名字写错了?古才的脸有点发烧了。他立刻将网址改成了NCBI,凭记忆打出了自己论文的题目。搜索结果显示没有论文。古才傻眼了。什么情况?难道是自己记错了?他又用作者的名字搜了一遍,仍然找不到那篇论文。古才隐隐感觉不对。他进入了Nature杂志的网站。文章是在Nature上发表的,应该能查得到。输入论文题目,搜索结果只有一条,但明显不是论文。打开,是一则编辑部声明,大体意思是应通讯作者的要求,此文已从Nature杂志撤回。时间是六年前。老木的信件附在下边,里面写道,由于实验数据的重复性问题,要求Nature编辑部同意撤回稿件。

古才的心怦怦地跳个不停。这件事情的严重程度已经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他点上一支烟,希望借助尼古丁让自己放松下来。左手夹着烟,右手挤压太阳穴,这是古才思考时喜欢的动作,好像可以把记忆和思路从大脑中挤出来。想了半天,丝毫没有头绪。那篇论文确实是一个急就章,匆忙之下出现瑕疵也是在所难免。但实验结果的重复性没有问题。他记得大多数的数据都是电镜照片。而且论文已经发表,一般人都不愿意去触碰,老木哪是那种完美主义者?实在想象不出来他会做出撤回稿件这种事情,真是伤脑筋!毕业之后,古才很少再跟原来实验室的人来往,对于实验室的情况几乎一无所知,难道发生了什么大事?

眼看着窗外已经开始泛白,古才决定不再去想这些事情,过会直接问茶茶好了。她一直待在平州,如果有什么事情,她大概应该知道。想到这里,古才从椅子上站起,伸了个懒腰,洗漱完毕就挎包出门了。

从酒店出来,坐的是一艘大船。听说是因为昨天两艘快艇撞在了一起,今天所有的船都停运检修,所以临时找了一艘船来接送住客。古才觉得不错,少了刷卡的麻烦。

虽然地处风景区,但是这个钟点外面的行人还是很少。路上只有几个清洁工人在处理昨天的垃圾。空气很湿润,古才深吸了一口气,感觉神清气爽。只是迎面吹来的暖风预示着今天又会是一个高温的天气,但至少现在还是很舒服的。古才信步往前走,很快就来到了平州大学的平湖校区。

大学生一般都起得比较晚,又加上现在是在暑假期间,校园里空荡荡的,可以清晰地听到一群鸟在树上叽叽喳喳地叫。十几年没来,古才觉得与平州其它地方相比,这里的景观变化很小,基本还是他毕业时的模样。所谓的历史厚重感就是这种不会轻易改变样子的状态罢。但是大学又是一个推陈出新的地方,百年不变的古老建筑物里传播出来的是日新月异的技术和革新,而大路两旁似乎每天都在改变模样的写字楼里的白领们却每天都在干一些没有任何技术含量的重复劳动,这种鲜明的对比显得非常有趣。

古才要去的地方则是校园里的一处例外——食堂。平湖校区自选餐厅的油条是古才最中意的早餐选择。虽然几年下来总共也没有去过几次,但是一有机会他必定会过来吃。“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

餐厅还在,而且看上去在暑假期间仍然正常营业。走进去发现这里的人还不少,估计整个平大能够早起的同学都在这里了。仍然有油条在卖,但店家明显已经更换了。

古才掏出手机,拨了茶茶的电话,电话号码是他昨天从平州医院的网页上抄下来的,是个座机号码。电话接通了,古才故意用轻佻的语气说,“赵院长,有时间吗?请你吃饭。”然后屏住呼吸,想听听茶茶吃惊的声音。不料,那边传来一个客气的声音:“我是赵院长的秘书,请问先生您有预约吗?今天院长有客人接待。”古才哭笑不得,感情这网站上查来的是工作电话。他尴尬地说,“哦,没有。那算了。”接线的秘书倒是有些吃惊,很少遇到这种不多说两句的来电,迟疑了一下才挂断了电话。

那就自己吃吧。古才向过往的学生借了饭卡,打了一份油条豆浆,准备重温大学生活。这时候电话响了,古才接起来就听到茶茶说,“师兄,起了吗?请你吃早点。”古才一嘴的油条险些没有从鼻子里喷出来,这话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呢?他赶紧将油条咽下去,问,“你在哪儿呢,我现在在原来的自选餐厅,现在叫学士饭庄吧,你能找到吗?”“啊?”茶茶显得有些惊讶,“在那别动,我马上过来。”

古才慢慢地嚼着他的油条,很快茶茶就出现了。古才指了一下桌子说,“我这快吃完了,你想吃点什么?”

茶茶看着古才面前的盘子,笑着说,“还是老三样?”

“我这有选择恐惧症。再说也想尝尝这里油条的味道有没有变化,既是怀旧,自然要先从味觉入手啊。”

茶茶说,“我去看看有什么吃的,我喜欢新事物。”

过了一会儿,茶茶手里端着一个餐盘回来,看着古才抿嘴笑了笑。古才瞅了一眼她买回来的早点,说你这也没新到哪里去呀。茶茶买了两个甜甜圈,两杯咖啡。她将其中一杯递给古才,“比你强些。”“对,小蛋糕改成甜甜圈,这味道差别估计很大。”古才调侃地说。

两人边吃边说些陈年旧事。古才有意将话题往老木身上带。“哎,现在老木混的怎么样?有没有成个‘大科学家’什么的?”茶茶的甜甜圈已经解决掉了,正举着杯子准备喝咖啡,听到古才的问话,停住了举在嘴边的杯子,疑惑地看着古才。古才被她看地有些心虚,故作轻松地说,“关心一下老上级嘛。他应该退了吧?我记得还没走的时候他就叫唤着要退休了。”

茶茶慢慢喝了一口咖啡,拿纸巾擦了擦嘴,说,“你是真的不知道?老木早就退了。有七年了吧?”

七年?古才一惊,心想这时间可有点让人看不懂。难道说他退休之后又把文章给撤了?这是唱哪出呢?他接口说,“我离开实验室就奔归隐去了,这些年根本就没有和实验室的人再联系过,所以还真不知道。而且……”他停了一下,抬头对着茶茶,“我昨天,不,今天凌晨才知道你茶茶原来叫,那个……”他拍了一下头,“赵心蕊。”这个名字在他的脑海里翻了几十遍了,现在对着茶茶说出来,真是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茶茶突然哈哈大笑,引得周围的学生一齐向她望过来。她连忙捂住嘴,但还是控制不住地笑。“你别笑,这很重要。”古才想去制止她,但是自己也忍不住尴尬地笑了。

好一会,茶茶才止住笑,指着古才说,“以后你还是叫我茶茶吧,听你叫我的名字,我直起鸡皮疙瘩。”

“也好。”古才点点头,他正色道,“要不是我知道把你的名字搞错了,还不会发现一件事呢。”

“什么事?”

“我的论文被撤了,你知道吗?”

茶茶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古才心里跳了一下,心想,看样子这事她肯定知道。茶茶迟疑了一下,说,“知道。所有署名作者都知道呀。你没有收到编辑的信?”古才回想了一下,大概明白了。当年他投稿的时候用的是雅虎的邮箱,结果文章刚刚发表不到半年,这雅虎中国就关闭了邮箱服务,难怪自己不知道这事呢。他问茶茶,“老木发什么神经,好端端把自己最高档的论文给撤了。说什么数据重复不出来,这破数据有什么难重复的,我们不知道重复多少次了!”古才越说越激动。

茶茶看了一下四周,对着古才说,“到车上说吧,这儿太吵了。”古才会意,喝完手里的咖啡和茶茶一起上了她那辆大大的越野吉普车。

茶茶动作麻利地启动,倒车。很快,吉普车便开出学校进入了市区。现在市区的道路与古才刚来的时候已经完全变了个样,大大小小的汽车都出来了,把马路塞了个严严实实。

茶茶咳嗽了一下,清了清嗓子,说,“老木是从副校长的位子上退的。而他这个副校长是张风帮他搞定的,条件就是撤掉你的那篇论文。”说话的时候,车子停在一个红灯路口,但茶茶双眼直视前方,并没有转头看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古才。

“张风为什么要让老木把文章撤回呢?老木会这么听他摆布?”

茶茶哼了一声说,“反正他也要退了,从副校长的位子上退,级别与以一个普通教授的身份退休差别可太大了。像这样的论文多如牛毛,退下来之后还能拿它换钱花?你以为老木傻吗?”

“那把几年前的论文撤下来对张风有什么好处?值得他这么大费周章?”

茶茶转头看着古才,想说什么,又忍住了。她吐了一口气,打方向盘转弯,然后说,“如果不是好几年前的倒好了。就是因为时间太长了,所以只能用撤回这种方式,否则写信过去修改一下也不是不可能的。”

“修改什么?”

“当然是S细胞那一部分。”

古才明白了,原来闹了半天是这么回事。可是他记得文章里的数据根本就没有扯到S细胞上。当时他根本就动不了这个细胞,老木也是极力反对提这个细胞的,说是“解释不了的东西,你放它干什么?就凭这一点,编辑就得把文章给毙了”。切片做了,但是数据全都扔掉没有用,连附件里都没有放这个图。只是他坚持在讨论中提了一句,说我们在肿瘤块里还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细胞,没有任何表面信号识别受体,无法被酶消化,似乎具有某种固体性质,称为Solid Cell。就是这句话让张风大动干戈地撤掉了整篇文章?

古才苦笑了一下,看了茶茶一眼,把嘴里的脏话咽了下去,没有再说什么。车里陷入了一种令人尴尬的平静。最后还是古才转移了话题,“我知道你们在做什么了”,他瞅着茶茶的侧脸说,一心想从她的脸色中看出一点惊讶的神色。谁料茶茶的反应异乎寻常的激烈,她脸色一变,正巧前边一辆车来了个急刹,茶茶手忙脚乱,慌乱地将车子停稳,险些撞到前车的车屁股上。古才连声道歉,说,“我闭嘴,你专心开车。”谁知恰在这个时候,车载的电话响了。茶茶皱了皱眉,按下了免提键。

话筒里传出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小赵,你们到哪里了?”

茶茶没有答话,而是先转头看了一眼古才,又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的平州医院大楼,然后才对着话筒说,“我们刚出来。”

“到了之后,直接到我房间,等我电话。”

茶茶挂了电话,沉吟了一下,对古才说,“知道刚刚是谁吗?”古才摇摇头,记忆里搜索不到这个声音。茶茶笑了笑,说,“张风。”古才哦了一声,有点吃惊,但又不是特别的出乎意料。“他要见我?”这个倒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的,心里盘算着是否要见这个人。

这时候,车子已经驶进了平州医院的地下车库。茶茶停了车,但是没有下车。古才觉得茶茶可能是有意跟张风说自己刚刚出门,现在她应该有什么事要对自己说。所以古才也坐着不动,看向茶茶。

“你说你知道我们在做什么。”茶茶双手扶在方向盘上,看着前方的墙壁。

古才捏着下巴,盯着茶茶,“我觉得你们在做永生人。”

“你觉得?”

“难道不是吗?”

茶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古才,“你觉得这种试验可能成功吗?”古才抬头扫视车的顶棚,慢悠悠地说,“如果我们有猜错,你们应该实现了吧?”茶茶略微一愣,摇了摇头说,“没有。”古才笑了,“至少你已经承认你们是在进行这种项目了。”

茶茶大为窘迫,连忙摆手说,“不,不是你想的那样,”顿了一下,她接着说,“当然,我也不否认,我们现在是想做出永生人,但请相信我,这不是我们的初衷。”

古才对她的话颇为不解:初衷不是做永生人而现在进行的却又是永生人的项目。随即,他明白了。也就是说,茶茶他们一开始只是想克隆人,又或者只是想研究S细胞的功能。但是研究中出现了什么意外情况,使得他们要转向永生人的研究。他把这层意思表述给茶茶听,茶茶点头,说,“正如你所言。”她侧过身,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钱包递给古才。古才打开钱包,里边有一张合影。

夏日的阳光明媚,相片上两个人也都笑得灿烂。其中一个人是茶茶,相貌与现在的样子相差不大。另外一个人是一个小伙子,长得很帅气,看上去比茶茶年轻很多。两个人亲密地依偎在一起,虽然看年龄像是一对母子,但两个人的神情举止却让人立刻抛弃这种念头:他们显而易见是一对情侣。古才捏着钱包,抬头看茶茶,却发现她正趴在方向盘上,拇指和食指捏着眉心,看上去很痛苦的样子。“茶茶”,古才轻轻地叫了一声,她似乎受到惊吓,连忙抬起头,与古才目光相对。

“那个人是张风。”茶茶读出了古才眼中的疑问,她指了指古才手里的钱包。

“你们把张风给克隆了?”古才惊呆了,以至于他都忘了该问一句你和张风是什么关系了。

“对,张风使我们制造的第一个‘真正的’克隆人。在此之前,我们的克隆实验最多只进行到七个月就会停止,我们一直不能突破自己的心理障碍。”

“所以……”,古才有个猜想,但是觉得太匪夷所思,无法说出口。

“有一天早晨我们来到实验室,发现张风就挂在准备间里,他自杀了。”

“张风这样做是为了让你们不得不把克隆实验进行到底。”古才目瞪口呆,心里感叹,这个老头还真是疯魔成性。“张风倒是挺信任你们的。”古才瞄了一眼茶茶。

茶茶惨笑了一下,说,“因为我是他的妻子,他信任我。”

古才的心又重重地跳了一下,原来如此!他又重新看了一眼那张照片,发现了一件怪诞的事情,连忙问茶茶,“可是我感觉这张照片上的张风应该只有二十多岁吧?”他头脑中想起了刚刚跟茶茶通话的那个张风的声音,应该有七八十岁的样子。

茶茶痛苦地点点头,“这是我们只做七个月的实验所没有观察到的现象,是用S细胞进行克隆所面临的最大难题,说实话,这也是我们找你来的主要原因。”

“找我来解决什么问题?”

“解决克隆人寿命的问题。”

古才感觉莫名奇妙,他还想问什么,茶茶制止了他,“我所知就是这些,具体情况张风会跟你讲。你一定要见他,因为只有你才有可能救得了他。”

古才没有说话,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茶茶的手机响了,她接起来说,很快就到了。然后她转过头,郑重的对古才说,“拜托你!”

古才点点头,对茶茶笑了笑。“走吧。”

两人下车来到电梯间旁边的小屋,茶茶说,“我先打个电话给张风,过会你搭电梯直接到他的房间。”

茶茶掏出手机,按了一下,突然又挂断。她转向古才,“先跟我来。”她手指滑动,两人搭电梯来到了茶茶的办公室。

“我先给你看样东西。”说着,茶茶拉住古才往屋子的右方走,来到右侧的墙边。她指了一下墙上的一个把手,说,“这里是洗手间,可以直接打开。”说罢,她伸手拉开了洗手间的门。古才四下打量着这个洗手间,很小的一间,一边是马桶,脸盆;另外一边是一个小小的浴室,倒是有一个不小的浴缸。古才不解的看着茶茶,然后手被她牵着摸向了马桶的背面。两个人的手在后面摸索着,古才觉得摸到了一个按钮样的东西。他正要往下按,茶茶的手制止了他,又把他的手拉了回来。

“这是一个紧急通道,”茶茶向侧面的墙体指了指,“按下按钮会在那里打开一扇门。”

古才的心通通地跳个不停,忙问,“我去见张风会有危险吗?”

茶茶摇摇头,说,“我不知道。但是有一个情况我要告诉你,我们的试验还没有成功,你所说的永生人我们也没有做到。张风认为你是我们,不,他最后的希望。我担心他会有什么过激的举动。你要有一些心理准备。”

茶茶边说边拉着古才进入电梯,回到了一楼,然后茶茶拨通了张风的电话。很快电梯门在他们面前打开。茶茶向古才点了点头,“相机而动。”古才感到一丝恐惧,但已经身不由己,似乎这乘电梯有某种魔力,驱使他迈开步子,走了进去。

电梯门自动关闭,向上运行。过了大概六七层的样子,电梯停下了。古才的眼前出现了一间与茶茶的办公室风格迥异的房间。房间内烟气萦绕,有隐隐约约的古琴声在屋子里回荡。古才抬脚走出电梯,仿佛置身某种仙境。灯光很暗,古才的眼睛好大一会儿才适应下来,看清了屋内的摆设。左边的墙体被改造成了一个书架,上面立着许多书,大部分都是线装的古书。其余的墙壁上零零总总的悬挂着一些书画条幅。整个房间透出一股古色古香的氛围。正对面在房子的中间是一张写字台,边上放着一台电脑。一位白发的老者立在写字台后边,正提着一支毛笔俯身在台上写大字。古才大概已经了解张风现在的年龄,这幅样子本不能让他惊讶,但是一想到茶茶钱包里照片上那个阳光少年的摸样,还是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他下意识地看了看右手边的墙壁,后边是卫生间,也就是逃生通道的所在。

听到有人进来,老人微微抬头,右手却不停顿,在纸上拉出了一个巨大的悬针竖。古才分辨出张风写的是一个大大的“命”字。写罢,张风搁笔,双手摩挲着从书桌后边迎上来,笑呵呵地拱手,“古先生远道而来,失迎,失迎。”古才本来对张风心存敌意和戒备,但面对眼前这样一个仙风道骨模样的和蔼老者,所有的情绪竟一扫而去。他连忙欠身,连说话都文绉绉起来,“哪里,哪里。老先生好雅兴……”,他指了一下屋子和书桌。“小爱好。像我这种老朽也只能书画自娱了。”说完,示意古才坐下。

古才坐在一个精致的茶海后边,看着张风熟练地摆起功夫茶。“请”,张风将茶盏推到古才面前。古才轻缀一口,清香顿时遍满喉舌,赞叹说,“好茶!”

喝了几杯,张风看着古才,轻抚银须,慢条斯理地说,“古先生可知今日为何请你千里迢迢来这俗世?”古才摇头,诚实作答,“我确实不知道茶茶和您为什么要让我来平州。我昨天晚上也想了很久,完全想不到我能帮上什么忙,所以还是先听听您老人家的意思。”

张风点点头,说,“看来古先生至少已经知道我们所做之事了。”“是的,茶茶已经给我介绍过了。对于你们的工作,进展得很好,我很佩服。”

张风摇了摇头,“我已垂垂老矣,时日无多,也就不和你们年轻人卖关子了。老朽想请你为我续命。”说话的同时,他侧身指了指条案上的那个大字。古才一听,连忙摆手,“您这是从何说起。我哪有这样的本事?”

“嗯”,张风略微沉吟了一下,问道,“小赵向你说明了我们使用S细胞克隆人的情况了吧?哦,这个S细胞是你发现的。”古才点头说茶茶已经跟他讲过了。“那古先生有什么看法?”“不敢在老人家面前卖弄。”“直说无妨。”

古才喝了一口茶,清了清嗓子说道,“以我的看法,我觉得这个技术可以让人永生。”“哈哈哈……”,张风放声大笑,“你觉得会有这种好事?”古才想了想说,“我不觉得是好事,但是技术原理上是可行的。你看,每个人有5颗S细胞,其中一个拿来就可以得到一个带有另外5颗S细胞的完美克隆人,我说的是连同记忆的克隆。这样循环下去,岂非可以得到一个永生人?”“不错,这个道理并不难想,甚至……”,张风的脸色暗淡了下来,“这个道理就像是明摆在你面前的一个充满诱惑的陷阱……”他语调转为苦涩,“我想当然的就跳了下去。哪知人算不如天算呀。”

古才的脑子飞快地运转,看着张风那苍老的脸庞,他突然想到了,“哦,原来是这样吗?”张风用眼神鼓励古才说下去,“S细胞既然能够保存记忆,当然就能记住这个人的寿命。”“唉”,张风轻轻摇了摇头,叹气说,“其实这个道理更加简单,已经是写进教科书的内容了,许多原理甚至还是我的实验室解析出来的。”

古才明白他指的是端粒。端粒是短的多重复的非转录序列,能保护染色体末端免于融合和退化。细胞每分裂一次,染色体的端粒就会变短一些,严重缩短的端粒是细胞老化和死亡的信号。在某些永生的细胞中,端粒的长度被能合成端粒的端粒酶所保留。张风在端粒和端粒酶的研究上是举世瞩目的科学界大家,对此自然了如指掌,但在永生的诱惑下,在他决定以死来换永生的前夜,他的智商和知识都被清零了。

“S细胞可以保存记忆,我”,张风指指自己,“已经切身感受到了。具体原理还不清楚,你们可以继续研究,总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古才轻声接话说,“我觉得你们所谓的‘护卫细胞’可能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张风干笑了一下,提高嗓门说,“现在最迫切的事情是解决S细胞的寿命问题。”语气里带有某种命令的口吻,古才知道换做几年前张风的命令一定不会以现在这种语气表达出来,他敏感的神经被这种令他反感的语气挑动了一下。

“但至少可以延长五倍的寿命吧?毕竟每个人都有五个一模一样的S细胞。”古才压住反感的情绪,提醒张风。张风摇了摇头,“情况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乐观,现在是想要五倍也不得呀。”张风起身走到书桌旁边,打开电脑。古才对面的墙体立刻被点亮,显示出一个巨大的屏幕。张风打开了其中一个文件,屏幕上显示出一个置于人造子宫中的胎儿。“这是一个七个月大的胎儿”,张风一边点击一边向古才解释,“八个月的时候,胎儿发育完成,与普通的克隆人过程一致,但比在人体子宫中的发育提前一个月,在现实中已经是即将分娩的状态。但是,此时‘脐带’并没有像普通克隆人中表现的那样自然脱落。此时,胎儿快速生长,再过两个月就能达到‘供体’大小。当然,我们没有克隆过婴儿或者小孩,推想应该与此相仿。”张风点击电脑屏幕,一个成年人模样的人出现在画面,但仍然在人造子宫中。张风接着说,“而接下来,机体将以更快而且可辨的速度成长,或者说衰老,直到到达提供S细胞的人的当前模样。像我这把年纪的人,这个过程只用了4个月。”电脑画面停留在那张他与茶茶的合影上,整个屋子因此而变得亮堂起来。

张风叹了口气,在古才对面坐下,又开始摆弄起那套功夫茶具。“当时我立刻就想到了端粒。我们检测了每个克隆人的端粒,包括我自己的。不出所料,S细胞记录寿命的方式与正常细胞一模一样。”

“你还是想说五倍的寿命。”古才刚要说话,张风向他摆了摆手,打断了他。“不幸的是,尽管各项指标都显示S细胞处于静息状态,但它的端粒却一刻不停的在缩短。更加糟糕的是,对于一个成年人来说,这种速度有时比在体内的时候还要快。因为S细胞记忆了一个人所有的信息,包括你的生存环境和生活习惯。对于正常人来说,在青壮年的时候,工作拼命,压力也大,而退休之后,生活质量可能会极大提高。如果在生活状态差的时候取出S细胞,那么这些细胞的端粒将以极快的速度缩短。”张风的表述有些含糊,古才一时没有领会他的意思,他疑惑地看着张风。

张风笑了,他接着说,“拿我做例子可能更容易理解。我现在还活着,其实是因为我放弃了之前的生活习惯和工作态度。而从我体内取出的另外四颗S细胞,由于记忆着我当时的生活状态,所以它们都已经死掉了。”古才一下子明白了张风的话以及张风性格转变的原因,他点了点头,感慨地说,“这造物主的心思果然深刻!”

张风不语,两个人都沉默下来,屋子里只有轻柔的古琴声在回响。古才静静地看着张风慢条斯理地泡茶,然后将两个人的杯子斟满。

“古先生当年拿到的S细胞,我听小赵说切片用去了两个,还剩了三颗,是不是?”古才不太明白张风的用意,摇头说,“这都是十几年前的旧事了,我哪有心思保存这几颗细胞?我只做教学,科研已经多年没有碰过了。就算我想做,也无从下手,否则早几年我也就做了。你觉得这几颗细胞可用?”

“是否可用,我也吃不准。但这几颗细胞非同寻常。”

“哦?”

“我给你看一样东西。”说完,张风再次离座,打来了另外一个文件。

这是一张照片。画面上是一个女人,她站在天都大学的校门口,正笑盈盈地看着镜头,神情落落大方。古才觉得这个人很面熟,像是那个叫唐好的病人。这是她女儿吧。难道张风找到了她的孩子?正在思索中,张风开口说,“这个人叫做唐好,你应该知道这个名字吧?”哦,原来是她本人。他回忆着当时看到的唐好病历上的照片,将这两个形象对在一起,没错就是她。当时他还想这个女人好奇怪,四十多岁还用小姑娘时的照片。他抬头对张风说,“她就是我当时在天都取肿瘤时,死在手术台上的那个病人。”

“后来你去过她家。”

古才察觉到张风用的是陈述而不是疑问的语气,知道他肯定调查过,就点点头,“不错,那是四年以后的事情了。她家在天都郊区的小河子村。”

“有什么发现吗?”

“没什么特殊的。她家是外来户,好像是十几年前从四川什么地方搬过去的。她的父母在她手术几年前就去世了。他们在天津没有什么亲戚,当时是村里派人送她去的医院,所以医院方面处理后事时几乎没有遇到什么麻烦。村里的人对唐好的印象很模糊,因为她平时不怎么出门,有些人说她的精神有点问题,说话总是神神叨叨的。”

“嗯”,张风听完古才的话点了点头。“我们通过公安部的户籍系统调查了唐好和她的父母。这对老夫妇祖籍四川,没有子女。唐好是他们收养的养女。我们到他们四川老家去调查,他们的老屋已经在地震中毁掉了。附近幸存的村民向我们证实,这老两口确实是他们村子的人,祖辈都生活在这里。唐好是他们在三十多年前,哦,四十多年前收养的。”张风顿了一下,“当然,大家都说是老人收养孩子有些不妥,实际上是唐好照顾他们更多一点。老两口在村子里口碑很好,大家都说老唐家虽然之前无儿无女,但行善积德,临末了老天爷还是开了眼,送给他们一个好闺女。但是对于唐好的来历,则没有人说得清楚。村子里大多都是留守的老人,没有人愿意多事去问,而且还劝说老支书去给她上了户口,于是唐好也就有了个身份。后来,唐好经人介绍到天都工作,这才居家迁到了天都。我们拿唐好的照片让村里的人辨认,大家都能认出来,有的说老了些,有的说更年轻了,总之就是变化不大。”

他抬手用遥控器将屏幕的画面转到下一页,应该是那张照片的背面。上边有一行娟秀的小字,“二零一二年九月十日于天大正门”。古才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只是觉得这几个字写得很好看。张风回头问,“知不知道她有多大?”古才接口说,“我记得她去世的时候病历上写的是四十二岁。”“哪年?”“二零一三年呀。”说完这句话,古才的脑袋嗡了一下,“刚才这个姑娘……”他抬手学张风的样子,想把画面调回到上一张,却发现手里没有遥控器。他向张风示意了一下,张风会意,将画面调回到了天大的校门。看着这个感觉只有十几岁的小姑娘,古才不知道说什么好。

张风接着说,“我们研究了你留下的那些切片,其中S细胞的端粒非常完整。”

“肿瘤细胞里有端粒酶。”古才打断了张风,“这没有什么奇怪的。”

“不错”,张风笑了笑,“确实是这样,所以我们又去做了一些调查。”

“查什么呢?”

“嗯。是这样的,当年她的尸体第二天就火化了,但是在医院和公安局里还有许多血样,特别是在公安局的证物室里我们拿到了她的一块胃壁组织。分析这些样品的端粒,我们得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这个人的端粒几乎没有损失。具体机制我们没有搞清楚,但是,只要我们能够拿到她的S细胞,就能克隆出真正的永生人。”张风越说越兴奋,眼睛里闪出了奇异的光芒。

“唐好的亲生父母你们调查过吗?恐怕你不能只凭相貌年轻就说一个人是永生人吧?而且我感觉,你所说的端粒非常完整这个信息也是模糊的,完整与否要看它之前是什么样子,不能仅仅拿她的端粒长度与普通人对比就说它‘非常’完整。”

“对!”张风点头,“你的思路非常对。但她的亲生父母没人知道,所以我们无法做出任何实质性的结论。但是这些已经足够了,已经足够证明她是一个永生人了!”张风的语气不容反驳。

古才隐约觉得气氛已经有些异常了。张风的情绪开始激动。他想起了茶茶所说的,自己是张风的最后希望。从张风的眼神和语气中古才感受到了他的急迫和欲望。不能再让他说下去了,古才决定置身事外。

古才站起身,咧嘴笑了。他对张风说,“老先生,谢谢你和茶茶给我讲的这么精彩的故事。让我对S细胞的理解更进了一步,但是,啊,恐怕我没有什么能够帮助你的。我没有唐好的细胞。说实话,我也不想参与什么永生人的计划,因为永生对我没有吸引力,而且……”古才盯着张风的眼睛,“我根本上就反对做什么永生人。”

张风正沉浸在自己疯狂的思想之中,听到古才的话大吃一惊,脸色立刻就是为之一变。他压了压手,示意古才坐下。“我们谈论的不仅仅是永生,而且是知识和智慧的积累。这对人类的贡献有多大,你想过吗?几十亿年的地球演化积淀才造就了人类,我们成为了万物之灵,万物之主。靠的是什么?那是智慧!靠的是这里!”张风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上帝创造的这玩意太神奇了,我们天天都在用它,但对它的所知太少了。你不觉得我们以现在的方式来用大脑太暴殄天物了吗?人生短短几十年,却要用二十年,三十年的时间从一些凡夫俗子那里学习那些早已经发现了的知识。”张风向天空指了指,接着说,“现在我们的航天器带着地球信息和坐标都飞出太阳系几十年了,人类的知识还能以这么原始的方式传播?对S细胞的研究可以突破这一瓶颈。不需要太多,十几个人就够了,十几个不同领域的专家 ......”张风双手撑在茶海上,两眼直视着古才。

“不错。嗯,你这个观念确实吸引人,我也曾想过,也曾经动过心。”古才并不回避张风的眼神,“但是我们祖祖辈辈都是按照凡人的规律生活过来的,这是天命”,他的目光越过张风,停留在条案上的大字,他用手指了指,“你看看你,啊,迈出了改变天命的第一步”,古才收回目光,重新盯着张风的眼睛,“收获得是什么呢?我想不过是对天命最深刻的领悟吧?你的故事很精彩,对我最大的教益就在这里。而且,呵,你看我真的没有唐好的细胞,你怎么就是不信呢?”古才摊了摊手,一脸的无奈。

张风盯着古才,一言不发,然后,他转身在电脑上操作,然后将画面定格在一封电子邮件上。古才非常惊讶地看到了一封完全不在自己记忆中的电子邮件。是发给茶茶的,而发信人正是他自己,时间则是在自己刚刚博士毕业之后,邮件中这样写道:

茶,你不是想知道我的去向吗?我现在在天都。最近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大大超出了我的承受力。感谢你让我感受到了爱,也可能是自作多情的吧,至少我已经知足了。你说你想要那两个瘤块,说实话我不想给你,因为我觉得它们透着股子邪气,让我觉得不自在。所以我现在来天都,让它们回到本来的所在。那些切片是你帮我做的,自然要给你。再次深深地吻你。古才

邮件的最后附了一张照片,看周围的景物,时间是在盛夏,古才盘腿坐在一棵杨树底下,旁边是铁锹和电脑,地上已经挖好了一个洞,他左手举着一摞三个细胞培养瓶,表情是笑眯眯的。古才看得是触目惊心,自己居然又去了一趟天都,还把唐好的肿瘤块给埋了。真怪不得张风他一口咬定自己知道这三个瘤块的去向。但是自己就连是否曾经去过天都都已经记不得了,又怎么能想出自己把它们埋在哪里了呢?

他闭上眼睛回忆起来,从毕业答辩,到大鲁的婚礼以及随后的那个荒唐的夜晚,直到自己拖着简单的行李进入申山师专的校门,成为一名普通教师。没有任何记忆是关于天都的。但他隐隐感觉吧,记忆中有某些东西,它们原本应该存在,但却被某个什么力量给抹去了,记忆中间出现了几处断层,或许就在这些断层中记录着他第二次返回天都的情景吧?但这种感觉又很微妙,仿佛不是原本就存在的,而是借由眼前张风展示的这个“证据”而脑补出来的。想到这里,古才有种被下套的感觉,于是他便努力地去排斥这种思绪。“或许我曾经去过,又或许我并没有去;或许这封邮件是真的,又或许是假的,但这些明明白白的不在我的记忆之中,所以我不关心。人类的命运什么的更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当然,我想你也并不真的在乎这个。”古才盯着张风慢慢悠悠地说着,嘴角上扬,摆出一副轻蔑的神情。

而张风听到这些话之后,脸上立刻堆满了愤怒,已不再像刚才那样的心平气和。古才不理他,继续说下去,“虽然你可能不愿意承认,但我还是要说,这一切都是造物主设计好的。你现在不再像以前那样拼命地醉心科研,不再去折磨你手下的那些博士们,而是躲在你这个小屋子里写写字,听听琴,喝喝茶,不也是好修为吗?其它的细胞都已经死了,你看,只有你还能活着,哎呦,难道这你还不满足吗?”

“不满足!不要再讲一遍这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你难道不想永生吗?”张风把手一挥,脸上已经勃然变色。他站起来,俯视着古才,“就差最后一层窗户纸了!”

古才没有动,只是仰头看着在他头顶上咆哮的张风。“哎,还真就是了,我反对做什么永生人。这个,不仅仅是因为我觉得这种事注定要失败,更重要的是我不愿意看到任何人插手生命和时间这块唯一还可能存在公平的神圣领域。金钱、物质、权力,任何一样都可以改变社会规则,而且正在改变。你记得吗?你曾经的权力可以不分青红皂白的撤掉一篇已经发表几年的论文,而另外一个人则兴冲冲地屈服于这种权力。但是,呵呵,唯一不能改变的就是你、我和众生都要走向死亡这一个事实。这是咱们的命,哎,都得啊战战兢兢地活着,然后等着这一个注定要来的命。”

他狞笑着看着面前的这个老人。在这一刻,古才撕下了张风的伪装,同时也撕下了自己的伪装。他以正义之名发泄着自己长久以来的愤怒,古才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恶魔,但却很高兴地品尝着这一切带来的快感。

而张风此时显然已经变成了真正的恶魔。他怒目圆睁,紧咬后槽牙,把牙咬得咯咯作响。随后,猛地从衣袋里抽出了一把手枪,将冰冷的枪口抵在古才的头上。古才没有料到会出现这样一幕,他大惊失色,脊背发冷,脑袋嗡嗡直响。

“告诉我那细胞在哪里,否则,我不介意再杀死你一次。”

古才的脑子一阵晕眩,“再杀死一次?”他努力回想,无法相信自己居然曾经被杀死过。电石火光之间已经不容他多想,现在的第一要务是逃命啊。他不动声色,双手轻轻抬起,抓住茶海的下沿,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将笨重的茶海往上一掀,头跟着往右边一偏。热水溅到张风的身上,虽然不多,但是他还是本能地往后一躲,借着这个空,古才连滚带爬地跑向洗手间方向,张风的枪在他的背后响起,子弹呼啸着从古才的耳边飞了过去,扎在了侧面的墙上,打出了许多火花。

在张风来得及射出第二颗子弹之前,古才猛地拉开了卫生间的门,窜了进去。他立刻用手去摸马桶后面的按钮,砰地一声,侧面的墙壁闪出一道门,门外是楼梯。

张风紧跟着来到洗手间,看见开着的门,大骂了一声,端着枪站在门口观察,想听一下声音,以判断古才是往上还是往下逃走了。楼梯间里非常安静,他正在疑惑呢,突然听到脑袋后面一阵疾风,张风心里大叫一声,“不好”!便被狠狠地砸翻在了地上。

古才举着木椅,紧张地看着倒在血泊中的张风。他用脚踢了踢张风的身体,没有动,但是手枪还握在张风的右手。古才一咬牙,又重重地在张风的脑袋上猛砸了几下,俯身检查了一下张风的呼吸和脉搏,知道张风已经被他打死了。他扔掉椅子,看了一眼刚才隐身的浴缸,头也不回地沿着楼梯往下走。

楼梯的出口在医院主楼下的一座假山中。古才探出头来,看左右无人,便放下心来,快步出门,沿着假山旁边的竹林从医院的侧门出去,汇入到了电台街的人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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