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 人生恨
天都的冬天有北方城市特有的干冷,特别是对刚刚从潮湿的南方赶过来的人来说感受更加强烈。古才不是南方人,相反,他曾经在更加寒冷的北方待过。但是这种经历好像并没有给他任何额外的能力。一下火车,他就被天都寒冷的空气包裹了,那是一种往骨头缝里钻的冷。他下意识地拉了拉不太厚的大衣,把自己包裹得更严实一点。
天都是一个老牌的重工业城市。古才抬头看了一下天,很高、很蓝,没有树叶的遮挡,看上去比平州的天更加辽阔。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空气,冰冷的感觉从鼻孔进入肺,很清澈的味道。环境看上去比平州还要好嘛,他心想。很疑惑地回想这两天在网络上看到大家如遇世界末日般地谈论的天都的雾霾天气。可能是近海的关系罢。这是古才第一次来天都,印象还不坏。
“师傅,麻烦去卫都路的天都宾馆。”等了半天,古才才拦到了一辆出租车。
古才坐在后排座位上,抽出一支烟,点上。刚才上车的时候他就发现司机叼了一支,看起来北方的民风与南方不同,没有那么多拘束,也就乐得入乡随俗。
司机师傅很健谈,一路说个不停。古才很享受他这口北方腔调,平时就喜欢听个相声,有一段时间还特别着迷。现在来到天都,听每个人说话都像是在说相声,惬意得很。
下了车,在附近找了一家KFC,买了份汉堡,拎着到酒店开了房间。古才不喜欢到处逛,他可以一整天都呆在屋子里不出来。
来到房间,打开电视,然后取出随身携带的电脑。他并不看电视,但坚持打开。就这样一边看着电脑,一边听着电视熬到了凌晨两点多钟。“明天还要早起。”他对自己说。很不情愿地把平时常去的几个网站又刷了一遍,然后和衣躺在床上,开着电视、开着灯,昏昏睡去。
早上七点,古才被闹钟惊醒。睁开眼,感觉一夜都没有睡着的样子。电视还亮着,在播放早间新闻。要么起床吃饭,要么再“睡”半个小时。他自然选择了后者。
七点半,出门买了一瓶绿茶当早餐,古才拦下了一辆出租车。“麻烦去肿瘤医院。”
古才是个博士生,学的是生命科学。早在他还是个高中生的时候,就听人家说21世纪是生物的世纪,大有可为云云。当然他并不是因为这个才选择生物专业的。其实他根本就没有选择什么专业的意识。填志愿的时候,不知怎么就填了生物技术。后来他有机会看到了自己档案袋里的高考志愿。第一志愿是自动化,第二志愿是电气工程,第三志愿是生物技术,服从调剂。这三个志愿好像都不挨着嘛,可想而知,绝对是瞎填的。而服从调剂前边的打的那个“√”让他有种被摆了一道的感觉。
现在学生物在中国并不吃香。工钱少,活又累,成果还难出。古才的博士已经读到第五个年头了,延期已经两年,可是还没有发表任何论文。
这几年生命科学研究的特点就是生物学向医学,医学向科研跨界。而众多的研究领域中,肿瘤的机理研究与治疗是重中之重。当然涉及的面很广,研究转向相对容易,古才的实验室在向肿瘤研究的转向中瞄准的对接是休眠。
古才站在肿瘤医院的门前,高耸的大楼和旁边正在兴建的看样子更加气势宏伟的大楼提示了当下肿瘤发病与治疗效果的现状。他默默地穿过大厅来到电梯间,进入拥挤不堪的电梯。他以一个近乎冷血的旁观者的身份看着这一群人。每个人的脸上都是痛苦与麻木混杂的表情。这一刻他们的心情如何?那些以五年存活率为目标的治疗方案能够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什么?大半生的积蓄付之东流?治与不治之间对于每个人的人性的苦苦煎熬?一个人对于肿瘤了解越多,便越无法回答。
那么,人到底发生了什么?肿瘤是人类必须要面对的吗?如果人是上帝制造的产物,或许一开始,上帝就为人类准备了一个定时炸弹?什么时候会爆炸,上帝是否有给出暗示?如果人类是自己进化的,那么我们错过了什么,又或者做错了哪一步,让人类必须面对这些?
没有答案,只能承受。
当然,人有自由意志,可以选择。但是面对肿瘤,所有的选择好像都是错的。古才想起了他曾经在哪里看到过的一篇纪实报道,不同的人在肿瘤面前作出了不同的选择,而最后,所有人都收获了同样的东西,痛苦。
叮,六楼,到了。
古才要找的是方医生。他是个好医生。古才在网上搜索过关于他的介绍。许多病人都由衷地感谢他。看得出,他人不错,对待病人很有耐心,也表现出“爱心”——以医生特有的方式。古才从远处观察他,跟病人、病人家属一起感受他的言语、举止带来的信任感和安全感。在这里,感受到关爱很重要。他是个好人,毋庸置疑。但那又怎样呢?古才苦笑。
“方医生,我是平大来的。”
“哦,你来了。今天有三台手术。第一台可能有点小,不一定能取到。后边两个应该可以取得到。”
“那……”
“你把管子交给小张,都时候让他联系你就行了。”
“好的。”
小张是医学院的研究生,现在在这里实习。古才和他早就见过面。去年他们合作申请了一个国家自然科学基金的项目,小张作为方医生的代表到过平州。
“那我取完样片就放到你准备的管子里,手术结束之后给你电话,你不用在这里等的”。
“好的。谢谢!”
“我要帮你剪一下吗?”小张问。
“不用,我自己处理就好了。”
“那好。”
他们互相致意道别。古才飞也似地逃离了这座让他感觉呼吸不畅的医院,打车回到宾馆。
十点零七分。叮。短信。小张发过来的。
“哥们,第一台手术结束了,太小没取着。抱歉。”
没有什么好抱歉的。“没事,谢谢。”
两点四十六。叮。
“第二个取到了。第三台手术可能要到五点半,你到手术室门口等一下吧,一起给你。”
“好的。”
五点钟,古才来到位于二楼的手术室的门口。看样子手术还没有结束。这里有好几个手术室,古才和病人家属一起站在手术室门口等着。一道黄色的警戒线将人群和手术室分开。
古才注意到在手术室旁边的墙壁上贴着一张通知。是公安部和卫生部联合发出的。这几年医患关系颇为紧张,发生了很多起流血事件。受害者大多是医生,甚至牵扯到许多不相关的医生。这个通知大意是告诫病人家属不要在医院闹事。这里大概不会有这种事情吧。切除肿瘤只是一个简单的外科手术,风险在肿瘤本身而非手术。
五点三十。手术还未结束。
六点三十。其它手术室的手术都已经结束,方医生还没有出来。
七点零八分。手术室门打开了。病人家属被叫到了手术室。
古才听到手术室里传出一声惨叫,然后没有了声音。随后,手术室门再次打开,病人被推了出来。已经去世了。家属们默然地跟着,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小张走出来,递给古才两个Falcon管,里边是瘤块。
古才看着推过去的病人,问,“出什么事了?”
小张扯下手套,抹了一把脸,唉了一声,说,“不知道,太邪乎了,这种手术……”他没有继续说下去,方医生出来了,脸色很难看。
古才看了看小张,小张摇了摇头,跟着方医生走了。走了几步,他转过身,向古才笑了笑,说,“还没吃饭吧,快回去吧。哦,1号管是中午的,2号管……”他扬了扬头。
方医生听到小张说话,也转过头,看了看古才,点了点头,下楼梯走了。古才如释重负,心里挺感激小张的,否则他都不知道怎么去跟方医生告别。
古才打车回到宾馆,从包里取出了那两个装有瘤块的离心管,放在了架子上。找出了已经准备好的一个搪瓷托盘,用棉球蘸上酒精,仔细的擦拭了一遍,又在里边倒了一些酒精。然后将剪刀、镊子也用棉球擦了,放在托盘里。随后他取出打火机,点了一块纸巾,靠近托盘。淡蓝色的火苗窜起很高,慢慢熄灭。
古才戴上手套、口罩。将1号管里的瘤块用镊子取出,放在培养皿里,然后用剪刀将瘤块剪成小块,去掉上边附带的一些胃壁。最后将小的瘤块夹到事先准备好的消化液里。
2号。
呼。古才用力挤了一下眼睛,做了一个深呼吸。同样的操作。把瘤块取出来放在培养皿中。古才盯着这一块黏糊糊的“肉团”:切的很完整,在一片白色的胃壁上皮上附着着一个略圆的瘤块。平时,他们到医院里取的瘤块都是不完整的,有一部分会被切下去做病理切片,就像1号瘤块那样。而这一块则非常完整。难道他们匆忙中忘记切了?这可是不得了的医疗事故,特别是病人死在了手术台上。而且,说不定还会牵连到古才所在的实验室。
古才又仔细地查看着这团瘤块,就是为了取下它而要了一个人的命。没有发现任何被切割的痕迹,很完整。而且越看越觉得它呈一个很完美的形状,不是球形,但每一个面,每一条曲线都给人以舒服的感觉。“赏心悦目”,面对瘤块,古才脑子里蹦出来的居然是这样四个字,这让他觉得自己有些不正常了。
古才想起了小张。他对自己很友善,古才觉得有必要跟小张说一下这件事。
“喂,张医生,我是小古。今天你给我取的第二个瘤子没有留下做病理切片的样品吗?”
“切了呀,我应该已经送到标本室了。”
“是吗?”古才看着眼前培养皿里的瘤块,突然觉得后背一阵发冷。“你确定?我怎么觉得像是没有切过呢?”
“我再打个电话到标本室问问吧。他们今天加班。过五分钟我再打给你吧。”
“好的,谢谢!”古才挂了电话,发现掌心里全是汗水。
不久,小张就打来了电话。标本室里的人已经在进行包埋,准备切片了,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见鬼!”古才暗骂了一声。重新戴上手套和口罩,拿起剪刀。他的手居然抖得厉害,好几次都让瘤块从剪刀下滑了出去。古才抬起头,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额头上一片油腻,微微泛着红光,口鼻现在都包裹在大大的蓝色口罩里,下边左手拿着镊子,右手抓着剪刀。古才看着自己的眼睛,很陌生,从眼睛里看不出什么表情,而他也确实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应该是个什么样子。
呼,古才又深吸了一口气,透过口罩,有种植物纤维的味道,暖暖的。他又看了一下自己,低头将镊子直接插进了瘤块,这次他成功了。一片一片地把瘤块剪成碎片,放到消化液里。
好了,明天就该回去了。
临走之前,古才又给小张去了一通电话,让他把两个病人的病历发给自己,这是科研数据的一部分。涉及到病人的一些详细情况,年龄、性别、肿瘤的分期和分化程度等等。
回到平州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古才打车到实验室把瘤块连同消化液一起放在室温摇床上就回家了。这是他设计好的,消化液的浓度调成了很低,可以慢慢消化。而他,太累了,需要休息。
白天,古才来到实验室。他看到摇床上的两个管子好像有些异常。他快步走过去,惊恐地发现装有2号病人瘤块的管子已经被肿瘤填的满满的,血红的一管。而且很明显,肿瘤还在增多,像是有一种力量正在与管壁作斗争。这种力量使得管子不停地扭动、膨胀。古才瞪大眼睛,走上前想看个究竟。突然,整个离心管爆裂开来,血红的肿瘤块溅的到处都是,古才的鼻子和嘴巴都被瘤块黏住,他大惊失色,用手拼命地去撕扯脸上的黏液。可是黏液越来越多,他渐渐失去意识,一边挣扎着,一边看着周围恐慌的同事逐渐模糊的脸,倒在了地上......
古才大叫一声,从床上坐起来,看看周围,是卧室。屋外建筑工地上的灯光正照在床前的窗子上,刺眼的光。马路上间或有几辆车驶过,声音像是遥远天边传来的闷雷。儿子还在酣睡,老婆睡眼惺忪地爬起来,给他捶背,问,“做噩梦了?”古才点点头,长舒了一口气。扭头看了一眼墙上的表,凌晨三点。
“没事。”安抚着妻子转身睡去,古才却睡意全无。
起身来到厨房,打开炉子,现在他需要一杯咖啡。在书架的后边,他拿出一包烟,点上,来到阳台。
对面的工地上正在繁忙地工作,高大的塔吊在古才的眼前转来转去,各种机器发出低沉的轰鸣。他抬起头,天空灰蒙蒙的,现代化大都市都是不夜城,天空中能观测到的星星已经越来越少了。古才的家乡是一个大山里偏远的小村庄,小时候他最喜欢躺在山顶的石头上看星星。瞬间,他似乎又回到了儿时,周围的噪声渐渐隐去,只剩下童年的蝉鸣。接着,蝉鸣也消失了,耳边传来单调的“哐当,哐当”声,声音越来越大,好像是实验室里那台破旧的摇床发出的声音。古才费力地摇摇头,暂时把这个声音从耳边赶走。吸完最后一口烟,厨房里的水壶发出了刺耳的鸣叫声。
冲上一杯咖啡,古才打开电脑,收件箱里显示有11封未读邮件,小张已经把患者的信息发过来了,时间显示当时他的火车还没有到平州。古才直接打开了2号病人的病历。
唐好,女,42岁,T2N2M0,粘液细胞癌。
这是这个叫做唐好的女人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最后一份病历,当然是被小张简化过的版本,对于古才来说这些信息应经足够了。从肿瘤的分期来看,这是一个早期的胃癌,还没有发生转移。按照古才的标准,这个样品并不是他需要的,他更倾向于在晚期或者发生转移之后的肿瘤中寻找目标细胞,但是这种分期检测的结果必须在手术完成之后进行病理切片检查才能知道。
小张甚至很“热心”地把她的照片也附在了附件中。古才打开照片,眼前出现的是一个年轻女人的脸。他很吃惊,这张脸与她的年龄极不相称,单从面相上看,似乎不会超过二十岁。古才一头雾水。但是这个年龄与她的肿瘤的类型似乎更加吻合:粘液细胞癌,这种肿瘤类型又叫胃印戒细胞癌,往往与青年女性的雌激素代谢旺盛有关,而且经常表现出很强的侵袭力,是一种恶性肿瘤。古才有点满意了。
“怎么不睡了?”
“哦,睡不着。”古才回头亲了亲翠翠。
“这谁呀?挺漂亮的嘛!”翠翠揽着古才的脖子,疑惑地问。
“我昨天去天都取的那两个样品,其中一个就是她的。”古才起身,伸了伸懒腰,“她死了。”
“啊?手术失败了?”
“不知道。挺邪乎的。这种手术一般来说没什么风险,更没听说过死人的。”古才摇头说,然后又补了一句,“医生挺不错的。”他下意识地替方医生说了句好话。
“好可怜呀。不过又不是你的错。”翠翠转到古才身前,双手托着他略显疲倦的脸庞,心疼地说。
“是。”古才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他抬手看了看表,5点钟。“我得去趟实验室了。”
“这么早?又不吃早饭了?”翠翠鼓起腮帮子,有些生气。
“我得去看看,总觉得不太踏实。”
“想去看师妹了吧?”翠翠一脸坏笑。
“是是是。”古才不理她,“我路上买点吃的,放心。”
古才的实验室在平大最古老的校区。几年前,新校区建成,大部分的学院都搬了过去,只有少数的实验室留在了这里。古才很喜欢老校区,尽管陈旧,但给人以厚重的历史感。因为没有足够的环卫工人,这里的植被都生长得很肆意,古树参天,路上也经常覆盖着一层落叶,有时候要小心路边自顾自蜿蜒前行的小蛇。
“Hi,古才!”刚跨进实验楼大门,古才的肩膀就被重重地拍了一下,他回头去看,是大鲁。
糟糕,古才心里暗想。
大鲁是生科院的名嘴,如果你敢跟他接茬或者表现出对他的话有任何感兴趣的表情,他可以滔滔不绝地跟你说上一天。古才平时都有意识地躲着他走。
“听说了吗?张风这家伙又发了一篇Science,关于肿瘤干细胞的。”大鲁并不理会古才绝望的表情。
“哦,是吗?”关于张风,在平大可是无人不晓。说起来这个人就像是一个“传奇”,早年曾经是一个让人瞧不起的民科,说白了就是一个伪科学大师,整天搞些神神叨叨的东西。什么水变油啊,永动机什么的,但凡叫得上名的伪科学领域都有他的身影。在普通人中人气挺高,但这一套在实打实的科学领域就没有几个买他帐的。科学家嘛,在普通人眼里像个明星的基本就是个屁,最后只能落个混不下去。
而张风神就神在到了五十几岁却又改邪归正,开始做起了正儿八经的研究。依靠早年留洋的底子,抓热点的本事更是出神入化,RNA干扰,端粒酶的研究都在其他人一窝蜂上马之前五六年就做出了相当的成果,俨然已有世界级大师水准,是平大和生科院一宝。这几年,他的团队开始在肿瘤治疗和机理方向开展研究,不长时间就把原本在这个领域小有成就的几个本校教授甩开了几条街。
古才听过几次张风的报告,非常过瘾的经验。试想,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头,神采奕奕地在台上讲着各种各样的新奇理论,大部分处出于他的幻想,在现实世界和研究中找不到任何一篇论文可以予以引用,却又那么合情合理,似乎实验结果在实验之前已经达到。台下的教授们听得云山雾罩,而学生们则兴高采烈,形成一种让人感到诡异的反差。一般的讲座都是教授们提问,似乎只有这几位听得懂,而张风的讲座,教授们根本无法提问,遑论交流,相反,越是低年级的学生越能在讲座中发现深刻地道理,大家交流甚欢。古才经常担心这老活宝哪天会去哪个中学做个讲座,一次下来不知道要迷惑多少无知少年投身生命科学中。
“肿瘤干细胞,听说你们也在做?”大鲁不怀好意,“不得了哦……最近有什么进展吗?”
“没有。”古才懒得理他。
“不得了哦”是生科院学生最近流传甚广的名言,源自古才的老板老木和张风的一次对话。
有一次,老木跑去听张风的报告。一般这种情况是不会出现的,不过那次,老木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不但跑去听,在提问的环节还从一个本科生手里抢过话筒要提问。
“张教授”,老木说,“我也在做肿瘤干细胞……”
“哦,你也在做肿瘤干细胞,不得了哦。”
台下一群没肝没肺的本科生哄堂大笑。老木拿着话筒面红耳赤,一下子傻了。几个在场的师兄弟赶紧群发一条报警短信:“虎,虎,虎!老木要发飙!”饶是众人小心谨慎,还是有五名同门惨遭“踢猫”,其中就包括古才。
就是在那次狂风暴雨之后,古才被派到了天都去取肿瘤样品,老木要跟张风叫叫板。要去天都那么远也是没有办法,张风在本市乃至本省的势力太大了,要悄悄进行,那就得越远越好。
说起来那次骄傲的张风没有让老木把话说完,绝对是他的失策。因为老木从张风的报告中敏感地找到了一个极具分量的突破口。张风的骄傲给了老木翻身的机会,不过此时离他翻身还得再等上十几年。
大鲁还在喋喋不休,古才已经转身进了实验室,把他晾在了那里,“看来我大鲁也在作者里边这个信息要下次再说喽。”
“早啊,师兄。”刚进实验室,茶茶就从电脑前站了起来。
“早来了?”
“你不是说要早来处理细胞的嘛。”
这时候,实验室角落的摇床咔哒响了一声,把古才的思路彻底从张风身上拉了回来。
茶茶转身向摇床走去。“站着”,古才一声断喝把她吓了一跳,她转过身疑惑地看着古才,用手指了指自己,意思是你在说我吗?
古才来不及跟她解释,也不知道怎么来解释,他向茶茶摆了摆手,示意自己过去。茶茶看着他严肃而又紧张的模样,不明所以,只得静静地跟在他后边。
摇床上只有那两只Falcon管,没有异常情况,古才拿出两个管子,看了一眼,看上去没有什么区别。澄清的消化液已经变得浑浊,表示组织上的细胞已经被消化成了单细胞。古才长出了一口气,紧张的身子也放松了不少,他看了一眼怯生生地站在身后的茶茶。
“不好意思啊,吓到你了吧?”
“怎么了?”
“没事”,古才笑了笑,然后把管子交给茶茶,“你去细胞房过滤一下,培养起来吧。跟之前的处理方式一样,不要忘了加抗生素。”
茶茶拿着管子去了细胞房。这种操作她一个人做就好了。古才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想着今天早上的噩梦,摇了摇头。
“当当当”,电话响了三声。这是实验室内部电话的铃声,“来了!”古才心里一动,抓起了电话。
“师兄,你过来看看吧,好像有些不对。”
古才换好衣服进入细胞房的时候,茶茶正在埋头看着显微镜。古才走到她的身边,问,“怎么了?”
“你来看看吧,这是你切的瘤块吗?”
古才重新调整了一下焦距,看清楚了培养皿中的瘤块。在40倍物镜下,视野里的肿瘤块泛着白光,表面光滑,丝毫没有剪过的痕迹,可这分明是他在天都剪下来的呀。物镜调回到4倍,可以看到培养皿里有四个瘤块,大小不一,但都是光滑圆润的形状,让古才回想起在天都宾馆看到的剪之前的那一块。
“就这些吗?是2号管的?”
“是的,你怎么知道是2号管?”
“可是那个管子里我剪下的瘤块至少有十几块呢。”
“其他的都应该已经消化掉了吧,我过滤网的时候就发现管子里有这几个瘤块,好像没有被消化掉一样。”茶茶把2号管递过来,古才看了一样就明白了,其它的瘤块都已经被消化掉了,只剩下一滩黏糊糊的东西。
“细胞培养上了?”
“嗯。这些怎么处理,扔掉?”
古才又把眼睛埋到了目镜上,看着这几个“怪瘤”。“不。你去配5毫升消化液,把浓度提高10倍试试。”古才把摇床温度设置为37度,“再消化一天看看。”
又消化处理了几天,期间消化液的浓度不断增大,但这几个瘤块依然保持完整,消化液从来没有浑浊过。直到有一天,茶茶说之前买的分裂酶和解离酶都快用光的时候,古才快要绝望了。
试验的结果很明显,就是古才从2号肿瘤块上剪下的小瘤块中有四块保持了对消化酶的抵抗力,甚至似乎具有某种神秘的修复损伤的能力——那些剪切断口上的细胞区域被自动修复了。
一连几个星期,古才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这四个瘤块,经常一整天趴在显微镜的目镜上。儿子在家里已经开始叫他熊猫爸爸了。老木则非常恼火。老木是个工作狂,当然可以贴在他身上的标签还有急性子,妄想症和暴脾气。他的实验室每周一次实验汇报,这几周古才一点进展都没有,尽管他把这几个瘤块说得天花乱坠,老木在新鲜了一周之后就Hold不住了,最近两次实验室例会上都拍了桌子。实验室最近是一片愁云惨淡。
周一,古才又在细胞房待了一整天。
“师兄,要不我们只做肿瘤干细胞吧,我看再这么下去,老木要疯掉了。”古才从显微镜上抬起头,茶茶坐在旁边,带着一次性防尘帽,脸上罩着大大的口罩,看不清表情,只能看到她一双清澈的眼睛,眼神中可以看出心疼的样子,顿时心头涌起了一股热流。古才对她笑了笑。
“好啊”,他故作轻松。突然,他有了主意。
“这样”,古才从椅子上跳起来,拍了一下手说,“我们试一下药物处理,如果还动不了它,我们就放弃了。你去把实验室里所有的抗肿瘤药物都找来,按推荐浓度的100倍配上10毫升,让我们看看它们有多强,哼哼。”
茶茶显然没有想到古才这么容易就被全好了,也很高兴,赶忙去把试剂都准备妥当。
“这个,五氟尿嘧啶。这个,紫杉醇。这个,丝裂霉素……”古才像报菜名一样,每加一种药物念叨一句。
“这行吗?”茶茶担心地问,“药物之间不会起反应吧?”
“不知道。”古才回答地很干脆,“哈哈哈,我就不信杀不死丫!”
茶茶看着古才走火入魔的样子,真得有点害怕了。她走到古才面前,犹豫了一下,然后轻轻拉起了他的手,直视着古才转过来的眼睛,四目相对。
古才呆呆地望着她,感觉到了,“别担心,我很好。”
“嗯!”茶茶重重地点了下头,要撤回手时,却发现已经被古才反握住了。她脸上发烧,低着头。时间一秒秒地滑过,古才固执地握着茶茶的手,隔着乳胶手套,借机释放长久以来就在他们之间存在的“小暧昧。”
“师兄”,茶茶打破了沉默,抬头看着古才,眼睛里闪着亮晶晶的东西,“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药物处理依然无效。但现在,这一切对古才来说都不重要了,他彻底摆脱了心魔。他把四个瘤块分别培养在四个培养瓶中,推到了培养箱的最深处,“拜拜”,他心里默念着。
随后,新的实验开始了,进入了老木所期望的轨道。他们的目标是肿瘤干细胞。
在肿瘤的起源和治疗中,有一类细胞引起了研究者极大的关注,它们在肿瘤的发生过程中充当了干细胞的角色,具有自我更新、增殖和分化的能力,很多性质与干细胞类似,所以被称为肿瘤干细胞。与普通的肿瘤细胞不同,肿瘤干细胞具有极强的成瘤和转移能力。事实上,在肿瘤移植实验中已经发现,并非每个肿瘤细胞都具有成瘤能力,只有移植的肿瘤数目超过一定值之后,才能形成移植瘤,很可能,肿瘤细胞在这种数目下才有可能具有一些肿瘤干细胞,进而引发成瘤。
在肿瘤的治疗过程中,肿瘤干细胞的存在也使得对肿瘤的彻底治愈变得极其困难。传统的肿瘤治疗方法包括化疗和放疗,即药物治疗和放射性治疗。这两种治疗方式针对的是肿瘤细胞具有持续快速增殖能力的特性,在它们快速生长的过程中将肿瘤细胞杀死。而肿瘤干细胞一方面因为其具有的药物泵出系统在起作用,所以具有很强的耐药性。另外,某些肿瘤干细胞与正常的肿瘤细胞截然不同,可以长时间处于休眠状态,使得这类细胞对外界的理化因素极为不敏感,使用放疗亦无法杀死。一旦药物等治疗措施撤除,肿瘤干细胞超强的成瘤和转移能力往往造成肿瘤的复发。因此,了解肿瘤干细胞的休眠机制,寻找这类细胞的靶向成为了肿瘤治疗和肿瘤机理研究的重点。
对于生物休眠机制的研究一直是老木实验室的传统课题,其中最大的成果的是发现了一种叫做Nxst的蛋白。这种蛋白在正常细胞和组织中不表达,而在休眠的细胞和组织中却大量表达。它在细胞质中翻译表达完成之后,会被输送到线粒体中,像一个特异性的刹车片,制动了线粒体中的能量生成途径,进而使细胞处于低能量状态,进入休眠。但是,一旦刹车完成,这个刹车片便牢牢锁死在线粒体中,无法移除,因此细胞的休眠状态将持续维持到细胞必需的能量供给崩溃为止。找到控制这只踩刹车的脚的因素,或者寻找到将踩刹车的脚移除的方法,将在肿瘤治疗的研究中找到非常有力的目标,而这两方面的研究都一直困扰着老木。
2012年,英国班戈大学海洋科学学院的科学家在大西洋北部的冰岛海底捕捞到一个存活的蛤类动物,根据其贝壳上的405条纹理,科学家们最后断定,这只已经存活了405年,是世界上发现的最长寿的地球动物。这只蛤最后被命名为“明”蛤,因为它是从中国明代就开始生命并一直生长存活到现在的。
其实,在中国两年前就发现了另外一个比这只蛤更古老的存活生物,当时命名为“安阳周太岁”。那还是在发掘安阳古城,即彰德府城时,考古人员在遗迹的底部发现了一处残存的下水道,据考证为西周时所建,是目前发现的最古老的人工下水道。令人惊奇的是,水道中仍有浅浅的一滩污水,亦被考证为当时人所留。在水底发现了这个“安阳周太岁”。这是一只很小的软体动物,大头单目两口,没有任何生物学家知道或者见过类似的动物,当时随便把它冠以“太岁”之名,取的是它那股肉呼呼的劲,后来也就没有再改口。在名字之前冠以“周”则是因为这个动物是在西周遗迹中发现的。发现的时候它蠕动如常,显然是存活的,学界发现古老的有生命的生物时,从此便形成了以中国朝代命名的惯例。英国学者用“明”来命名发现的蛤,源流就在这只“安阳周太岁”。只不过虽然这只“太岁”虽是碳基生命不假,但元素成分比例与地球生命大相径庭,是否是地球生物一直没有定论,因此并没有将它视为地球最古老的存活生物,而更倾向于认为是某种古老的外星生物。
与英国发现的那只“明”蛤的命运类似,“周太岁”在被发现不到半天之后就一命呜呼了。与前者不同的则是,那只蛤是被研究人员的好奇心和研究手段的粗劣弄死的,而这只“周太岁”好像是自己生长之后老死的。捕捉上来之后,这只“周太岁”就开始快速的生长,最后形成了直径达两米多的一团粘液,很快,整块粘液开始干枯龟裂,当时研究人员往上边喷了很多水,但是依然无法阻止这一过程。最后,太岁闭上了眼睛,不再蠕动,死了。大家也无计可施。
正巧当时老木回安阳老家,假借专家教授的身份进入了现场。当时事发突然,根本没有其他的生物学家在场,老木成了首席专家。他也不请示,就擅自做主,解剖了这只太岁。他发现,这只动物最大的特点是头大,就先从脑袋下手。最后取下了一块脑组织,在闻讯赶来的专家到来之后,偷偷带回了家。
老木脑子非常灵活,他觉得这只动物在发掘出来之前似乎是处于他正在研究的“休眠”状态,而捕捞上来之后的现场,那是一个打破休眠的过程呀,其中肯定有什么物质在起作用。看这个太岁,最醒目的就是那个大脑袋,他判定,这种物质应该是大脑分泌的,所以,其他部分一概不取,只拿了一块脑组织。不过,当时专家们也来得很快,由不得他拿太多的东西。但真就被老木给赌对了,他找到了挪开那片刹车片的东西。
最初的想法是,如果“太岁”打破休眠状态是由于大脑中分泌出的某种物质造成的,这种物质多半是一些小分子、激素之类的。但是,实验的结果却出乎意料。一种被命名为p48的蛋白质(p48的命名规则:p指protein,即蛋白质;48指的是这种蛋白的分子量为48kD左右)起到了重要作用。p48蛋白在导入到处于休眠的细胞后,会与Nxst蛋白结合,使得后者结构发生改变,从线粒体电子传递链中解离下来,从而造成休眠的终止。
进一步的分析发现,p48基因在人的基因组中大量存在,但是大部分是以假基因的形式处于沉默状态,亦有少量基因以较低的水平转录表达,存在极低的蛋白量。
研究中发现了两个难点。
其一,p48虽然可以通过体外使用真核表达体系(包括人的细胞)表达获得,却不表现出任何活性,只有当这些蛋白溶解到“太岁”脑细胞裂解的上清液(除去所有的蛋白成分)后才能表现出终止休眠的活性。显然p48只有与某种物质结合形成复合体之后才具有活性,但这种物质是什么并没有搞清楚。
其二是蛋白,或者说蛋白复合体导入休眠细胞的方式。靶向是肿瘤治疗的关键,也是一个世界性的难题。如果能够找到一套精确的靶向体系,就可以精确识别肿瘤细胞或者休眠的肿瘤细胞。达到这个目标之后,能够杀死细胞的方法很多,甚至可以避开p48-Nxst系统。
古才的课题就是在肿瘤干细胞特别是休眠的肿瘤干细胞中寻找可用的靶向分子。
“我们使用了目前肿瘤治疗中常用的药物对细胞进行了处理,并结合放射性处理,在对照组细胞,即处于分裂状态的肿瘤细胞系细胞全部被杀死的剂量下,实验组的肿瘤干细胞中的部分细胞仍然存活下来。”古才点动鼠标,一张一张地播放着幻灯片。“各种分子标志物检测都显示,它们处于休眠状态。”
“肿瘤干细胞本身就具有抵抗放化疗的能力吧?”下边的一个同学举手说,实验室的汇报可以随时被打断。
古才点了点头,“原则上是这样的。肿瘤干细胞具有独特的药物泵出系统,可以将化疗药物从细胞内排出,这是目前对肿瘤抗药性以及复发的一个解释。但是”,他顿了顿,“这种说法可能太简单了。这里的实验组细胞都是使用公认的肿瘤干细胞标志物筛选出来的肿瘤干细胞,但是,它们大部分都被杀死了。剩下的细胞才是真正抵抗放化疗,引起复发的肿瘤干细胞。在放化疗的处理下,它们进入了休眠状态。”
“这些细胞”,另外一个同学指着幻灯片上显示的存活的细胞,“它们是怎么产生的,是放化疗造成的突变吗?”
“呃,不。我不这样认为。由于放化疗处理时间相对很短,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出现基因突变的可能性很小。合理的想法应该是它们早已经存在,放化疗处理只是一个排除阴性,筛选阳性的过程。”
“它们能在实体瘤中被检测出来吗?需要找一下表面存在特异性的分子marker。”老木从老板椅中直起了身子。
“这个……我还在做……目前在这类细胞的细胞膜上没有发现任何分子标记物可以进行识别。”
“没有还是没有找到?”古才的回答很含糊,老木很不满意。
古才打开了后面一张幻灯片,“我们检测了目前市面上几乎所有的位于细胞膜上的蛋白,包括各类信号受体……”画面上依次出现了几十张荧光图像,“但是都没有信号。”古才咬了咬嘴唇说。
“那要提个膜蛋白做一下双向了吧?”老木说,“样品量够吗?”
古才摇了摇头。不可能,这种细胞的数目太少了。他鼓足了勇气,转向老木,说,“我感觉这些细胞上可能没有靶向的目标。”
“嗯?”老木很吃惊,“什么意思?”
“可能……”古才选择着合适的词语,“这说明没有办法来彻底治愈肿瘤。”
“想当然吧。”老木又躺靠在椅背上,“当然,我们的目标不一定是治愈,控制和维持休眠状态也很好呀。怎么维持?”老木在老板椅上来回晃动,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
古才听出了老木的一丝得意。“还是做不到。”古才不想卖关子了,“很明显,如果这些细胞分子表面没有可以接受外界信号的受体,我们就无法控制它的行为。”
“呵呵呵”,老木不屑地干笑了几声,“哦,既不能治愈,又不能控制,哪还能做什么?”
“看谁的命好。”古才顶了一句,随即有点心虚地看了一眼老木,心里暗暗祈祷不要把他的火气给勾起来。
老木没有发火,实验室里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下一步怎么做?”
“我会做一个电镜照片,证实一下。”
“嗯,好。” 老木很疲惫地说。
会议结束了,老木没有新的指示,但是古才知道他肯定不会同意这个研究就此打住的。古才的结论危险而新颖,但在老木看来完全没有意义,因为它没有实用价值。
电镜照片的结果很快就出来了。电镜室的老刘亲自打电话过来让古才去拿照片。
古才一进电镜室就发现老刘的电脑旁边围着一群人,看到古才进来,他们顿时作鸟兽散。老刘赔笑说都是同事。古才注意到大鲁也在里边,心中隐隐不快,但也没有说什么。
老刘的操作能力无可挑剔。他是全平大拍电镜照片的第一高手,拍出的图片无懈可击。展现在电脑屏幕上的是两张并排的照片。看上去没有什么差别。但是仔细分析却能看出两张图像的巨大差异。左边的细胞图像非常吊诡,熟悉细胞膜结构的人一眼就能看出其中的问题。
细胞膜是双层脂膜结构,多种蛋白质排列其间,这种结构被称为“三明治结构”或者“脂筏结构”。分布在双层脂膜上的蛋白质所起的功能主要是进行细胞内外的信号传导。位于外层的蛋白质作为胞外信号的受体,接受来自外界环境或者相邻细胞传递过来的信号,通过蛋白结构的改变,将信号传递到细胞膜内。而在细胞膜内又有许多蛋白,主要是一些酶类,在接受外界信号之后,将这些信息传递到胞内的第二信使等,这些信号继续传递下去直至到达细胞核,影响基因的表达和功能。
在电镜下,正常的细胞膜形态呈暗-亮-暗三层结构,分别是蛋白质-脂质-蛋白质。眼前左边的细胞是经过放化疗处理之后的休眠细胞,与正常细胞相比,细胞膜的形态缺少了外层的那一个暗层。也就是磷脂双层膜上的蛋白由在两侧分布变成了向一侧,即内侧集中,好像一个被翻转的袋子。
“这就是药物处理之后的肿瘤细胞?”老刘眯着眼问古才。
古才有点后悔之前向他透漏的信息太多了。这年头,有些东西是不能随便说的,算是一种不高尚的“顽疾”吧,每个人都倾向于保护自己那一点可怜的“创意”,没办法的事情。
老刘还在追问。他是个技术员,按道理没有什么好对他隐瞒的,但是刚才明明有张风实验室的几个人,古才还是很警惕的,他含糊地应着,“差不多吧。”
将图片拷回实验室,古才倒上一杯咖啡开始慢慢欣赏这些照片。实验结果出现这么明显的差异并不常见,他心里充满了兴奋。
“好奇怪的细胞呀!”茶茶出现在了身后。
“是的,看来这些细胞的细胞膜上的受体蛋白都消失了,与免疫荧光的结果很一致。”古才按动方向键来回展示了几张图片。
“等下,这个细胞核……”,茶茶说着就从后边抓过鼠标,想往前翻,两个人整个贴在了一起。古才心里不禁一阵心神旌动,脸上有点发烫。茶茶也察觉到了这个姿势不妥,连忙转到另外一侧坐下,两个人对视了一下,都向对方笑了笑。
“细胞核怎么了?”古才定了下神,问道。
茶茶点动鼠标,找到了那张图片,用指针在细胞核周围比划了一个圈,“这里好像也有一层相似的膜。”
确实,古才这时候也注意到了这个不同寻常的结构。
“这个是核孔吧?被这层膜给挡住了。”
“双重屏障。”古才随口编造了一个新词。
茶茶笑着转向他,“什么是双重屏障?”
“我发明的新概念哦”,古才狡黠地笑了笑说,“说不定以后会写入教科书的。你看,这些细胞可以将细胞膜外层蛋白转移到内侧,这样来自外界的信号便无法传递到细胞内。而细胞核被屏蔽后,即便是细胞内部的信号也无法传递到细胞核内。通过这两道屏障,这些细胞将会处于永久的休眠状态。”
古才一口气说完,两个人看着电脑屏幕,都陷入了沉默。
“所以就像你说的,肿瘤是否复发全凭运气?”
古才苦笑了一声,“想得美。你看这种细胞表现出了这么精巧的设计,难道你还认为它的行为会是随机的,靠运气来支配吗?”
茶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古才,等他说下去。
古才思忖了片刻,接着说,“从进化的角度看,肿瘤的发生完美而快速地呈现了一个物种进化的过程。通过随机产生的一个突变,一个突变的累积,打破生存瓶颈,最后由于一个决定性的突变彻底形成了肿瘤细胞。而这个细胞”,古才指着电脑屏幕,“它可能处于了这种进化的最高层次,它与其他肿瘤细胞一样,以一个细胞个体实现了人类梦寐以求的目标——永生。同时它又为自己构筑了一个‘独立王国’,从此,它的行为和命运不再受周围细胞或者它原来的母体,也就是人体的控制。无论是外界环境或是周围细胞的信息都无法改变它的行为模式。怎么说呢”,古才顿了顿,“他拥有了自己的意志。从某种程度上说,它已经是一个比人类还高等的生物了。”
茶茶张大了嘴巴,想说什么但是没有说出来。
“你说。”古才笑了笑。
“那它靠什么信息驱动来打破休眠呢?”
“设想一下,如果你是这颗细胞。你虽然不能反击某种攻击,但有在这种攻击下存活的能力,在攻击中你可以进入休眠避免被破坏,要付出的代价是隔绝与外界所有的联系,你同意吗?”
“可以呀!活下来就好嘛。”
“如果盲目恢复休眠前的状态可能会被杀死呢?”
“那就一直休眠呗。”茶茶不在乎地说。随即她明白过来,“那样的话与被杀死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是的,所以必须要主动解除休眠。我的推测是这些细胞首先会维持一段时间的休眠,长短是多少我不知道,但我怀疑在细胞里会有一系列的‘计时器’,从进入休眠就开始倒计时,这段时间结束后细胞将启动休眠打破的过程。此时,它无法考察外界环境,因此,它必须设计出一条后路。即,一旦活化完成,休眠打破,它要做的第一件事将是分裂出一个或者多个与它一模一样的处于休眠状态的细胞,然后才会继续分裂出正常的处于细胞周期内的细胞。如果此时外界的环境合适,就将形成肿瘤的复发;如果不合适,那么就等下一轮。”
“所以放化疗之后的病人一旦复发便是致命的?”
“是的。这个现象不能只从病人的身体状况在治疗之后变差这单一方面考虑。”
“你说的这些有证据吗?”茶茶听他说得天花乱坠,忍不住泼了一瓢冷水。
古才一愣,嘿嘿傻笑了两声,“这个嘛……当然是我瞎猜的。”
“最简单的解释就是……”古才突然感觉到很疲惫,整个人充满了无力感,他大大地向后伸了个懒腰,“这些细胞啊,都是他妈的残次品,与肿瘤没有任何关系!我的学位啊……”古才夸张地张开双臂,做仰天长叹状。
茶茶连忙安慰古才,“又来了。你去跟老木说说吧,他鬼点子多,说不定能给你个不错的解释呢。再说,就拿这些图发个3以上的论文没有问题,放心。”
据说当今世界上最著名的三个杂志Cell,Nature和Science的首字母CNS被它们的编辑解读为see nonsense from sense,即从似乎有道理的描述中找出不合理的地方。而老木的最大本领则是CSN。一般情况下,如果你拿着一堆你认为挺不错的结果去找他汇报,往往会落个乘兴而来,败兴而去,他轻轻一句下一步准备怎么做就会把你打得原形毕露,最后挨一顿不明不白的臭骂了事。而如果你非常沮丧,非常忐忑地拿着一堆自认垃圾的结果去,他会立刻展开狂躁的头脑风暴,而你只需要忍耐两个到四个小时不等的天马行空般的评书表演,就会拿到一整张A4纸的实验计划,出门的时候,会隐隐有一种诺贝尔奖正在向你招手的错觉,甚至接下来的整个一周都会有轻飘飘不在地面的感觉。
但是现在,古才没有机会去尝试这种飘飘然的感觉了。老木人现在远在美国参加学术会议,实验室的兄弟姐妹又有一周左右的潇洒放羊时间了。
古才把目前的结果放在一边。有时候做科研也需要放一放,过一段时间之后,那些令人迷惑的结果所蕴藏的含义有时候会自动显现。古才现在只能寄希望于某天的灵光一闪了。
这天,古才从细胞房的培养箱的角落把之前扔在这里的四块肿瘤又拿了出来,在显微镜下呆呆地注视了两个多小时,脑子里仍然是一片空白,还是没有想到任何线索。
“妈的!”古才暗骂一声,准备再次把它们放回培养箱中。突然,他停了一下,想到了些什么,“为什么不做个切片看看呢?”
本来拿到肿瘤块之后,固定做个切片是一个常规操作。之前他已经在十几个类似的肿瘤块上做过这种实验了,但是实验室的切片效果不给力,结果都没有什么价值。按照老木的说法就是,“这是什么呀,糊里八涂的”。在古才明白什么叫“糊里八涂”之前,这种实验已经被老木明令禁止了。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古才决定做做看。他挑了一个比较大的瘤块,扔到多聚甲醛里。
第二天,脱水,包埋,切片,一切顺利。随着薄薄的切片一张连一张地在切片机上滑落,古才的心莫名地跳个不停,这里边肯定藏着什么秘密。他又想起了那个叫唐好的女人,这块肿瘤要了她的命,但没有人确切知道到底什么才是元凶正犯。医院出具的报告表明这是一次难度极低的手术,而方医生所有的操作都是正规而严格精确的,他做的类似的手术已不下千次,患者本人亦无任何并发症,死神是在一瞬间找上她的。尽管不能明说,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一起灵异事件。好在苦主本人没有任何直系亲属,她的那些所谓“亲戚”乐得拿走高额赔偿金闭嘴了事。古才则时常感觉内心不安,后来又去过天都郊区那个叫做小河的村子一次,村里大多数人已经把她忘记,记得的只说她本就是个疯子,死了也算是解脱。
切片继续一片一片地从外到里慢慢延展,铺到玻片上,立体一层一层地变成平面。古才希望找到的秘密出人意料地以最简洁明了的形式展现了出来。
最先发现的是大鲁。
“切的什么?”壮硕的身子从门外闪进,在古才来得及反应之前,大鲁随手提起了一张玻片,放在了旁边的显微镜下,把正埋头在展片的水浴锅上的古才吓了一跳,正在往玻片上贴的切片又滑回了水面。
“我靠!”古才刚想发作,就听见大鲁在那里说,“哎,古才,你牛呀,居然切了一朵花出来。嘿,还是一向日葵……”
古才气不打一处来,强压怒火,但仍然不客气地说,“快点放回去,还没标注呢,再给我弄乱了……”
大鲁讪讪地笑着,把玻片放了回去。古才等他走出去,疑惑地拿着刚才贴好的玻片放到显微镜下。
瘤块不大,四倍镜下整个都能看见。由于刚才大鲁的话,古才特别留意找像花的东西。可是没有,细胞排列紧密,跟普通的肿瘤没有什么两样,只是旁边有一个区域好像切坏了,没有细胞,空出了一个圆形的区域。
“搞什么呀”,古才心里有点奇怪,看大鲁的样子不像是故意逗他。他抬头看了一眼烤片机上的玻片,大鲁看的那一块没有放正。古才心里一动,忙走过去拿起那一块。
立刻他就被吸引住了。甚至用肉眼都可以看到古才所说的那朵“花”,像极了一朵向日葵,中间的花盘是一个大大的细胞,周围紧密排布着一圈小得多的细胞。
看样子这个细胞应该是被切完了。整个烤片机上排满了玻片。古才把没切完的样品从切片机上取下,放在了水里。烤片要过夜,古才一时也理不出什么思路,就带着一丝期待回了家。
第二天一大早,古才就来到实验室,却发现茶茶早已坐在显微镜前看昨天的那些玻片。看样子,她已经来了很久了。
“怎么这么早?”古才走到她身后。茶茶扭头说,“昨天大鲁说你的样品里有朵花。我猜想是上次那个瘤块,一晚上没睡着,所以就先来看看了。”
“大鲁?”古才很疑惑,为什么大鲁会跟茶茶说这个。最奇怪的是好像这两个人完全没有关系嘛。他歪着头看着茶茶,心里想着,她不会是和大鲁有什么关系吧?这个念头一出,居然有点醋味翻上来。
“哦,我昨天在张风实验室,正好大鲁也在。”茶茶有点不自然的说。
古才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脸上有点泛红,立刻找话搪塞过去,“你发现什么了吗?”
“等我把剩下的几张都拍完,就知道了。”
过了大概半个多小时,茶茶才把所有的玻片都拍完了。一共切了八十多片,每张片上又有十几个切片,算下来足足有上千张照片好拍,照这个速度,只能认为她已经在这里拍了一个通宵了。古才不禁感慨,这个姑娘还真有毅力。
“来看看吧!”茶茶打开了第一张图,然后按动方向键,一张一张的播放过去,像极了在播放一个定格电影。慢慢的,这些平面的图像又恢复为三位立体。两个人的脑海里都将他们看到的影像复原了出来。
那是一个瘤块中间的巨大细胞,直径足有普通细胞的十倍大,它的周围由许多排列紧密的小号细胞包围。画面逐渐向肿瘤内部延伸,大细胞外周轮廓慢慢收缩。在某一个点上,这种收缩趋势减缓,而后就是一长串空洞,古才之前看到过。切片终止在这串空洞的延伸方向上。
古才一拍脑袋,笑着说,“绝了!这连花柄都有了。”茶茶也笑了起来,“好像是个通道。”
“哦?通道?干嘛用的,连接的是什么呢?”古才看着茶茶。
“再往里切一些就知道了”,茶茶接过话茬,“样品还没有丢吧?”
古才从冰箱里把昨天切剩下的样品找了出来,小心地夹到切片机上。两个人一起切,很快就把剩下的样品切完贴到了玻片上。
“先去吃饭吧,拍照估计得干到很晚了。”
茶茶坐在古才的自行车后座上,两个人来到校门口他们经常光顾的一家包子铺,各自要了自己喜欢吃的。
饭还没有端上来,茶茶瞧着古才说,“师兄,我可能要转导师了。”
古才正在往碟子里倒醋,一不留神洒了一桌。他抬头看着茶茶,这个消息很突然,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回应。过了好半天,他才问,“转到哪里去,为什么呀?”
茶茶抿了抿嘴,想了很久,最后只说了两个字,“张风。”
“我去,你跟老木说了?”听到张风,古才明白了大半。这年头,想要做出点什么成果,找个好导师比你的识字率还重要。可是这么一搞,老木非得气个半死不可,那可是有“深仇大恨”的人呐。
“还没有”,茶茶低着头,手里不停地撕着桌子上的餐巾纸。
古才隔着桌子盯着茶茶,心里渐渐升起了一股哀怨的情绪,这种情绪若隐若现,没有来由,但就像是一根真实存在的羽毛,一下一下地在他心上撩拨。
蓦然之间,他发现自己对眼前这个小姑娘是真的动了感情。照理说,她选择哪个导师与自己没有什么关系。茶茶放弃的是老木,或者确切的说是放弃了老木所代表的研究水平,她觉得跟着张风能做出更好的成果,这也是人之常情。自己在这件事中顶多算个旁观者,是无法左右这种选择的。但古才仍然有被抛弃的感觉,似乎自己本应是茶茶在做这样的选择时应该考虑的因素。他心头的酸味更重了。
“我挺舍不得你们的。”茶茶抬起头,脸上波澜不惊,没有表情。古才轻哼了一下,没有搭话。气氛顿时降至冰点。两人各怀心事,草草地吃完,一起回到了实验室。
茶茶开始拍照。“拍完叫我。”看了一会,古才从衣兜里掏出一盒烟,拿着火机走出了实验室。
实验室隐藏在平大历史最久远的一片树林里。三月的平州已经泛起了暖意,经过一个冬天的蛰伏,新芽嫩叶都探出头来,风从树枝间穿过,一些老掉的叶子从原来的位置上脱落下来,随风飘下,地上铺满了落叶,春意与秋意同在。古才叼着烟,靠在树荫下的长凳上,抬头看着叶子缝隙间透过的蔚蓝天空。心里的抑郁烦闷也像树叶外的天空一样忽闪忽闪的,不禁一阵心烦意乱。
第三支烟抽到一半,就听到有人在喊,“师兄,好了。”古才循着声音望去,茶茶正从旁边的窗子里探出半个脑袋,一边喊一边笑着向他招手。古才苦笑了一下。
整个瘤块里有两个相似的细胞,二者之间通过一个通道相连。通道周围也是密密地包裹着许多细胞。它们组成的整体与瘤块隐隐有道看不见但似乎一定存在的区隔。想象着这两个细胞的立体形象,古才和茶茶都是一脸的茫然。
“这到底是什么细胞啊?”
古才摇了摇头,把手伸到脖颈后面,用力地仰头枕了枕,“不知道。但可以肯定就是这两个细胞造成的那些瘤块无法被消化液消化。呃”,古才想了想,“Solid cell”,他说。
“Solid cell?”茶茶不解。
“是啊。像固体一样的细胞。”古才对茶茶笑了笑。他转动了一下手腕,看着手臂上正在跳动的电子表,“不早了,你回去休息休息吧!”
老木从美国回来了。五点不到,他就把古才叫到了办公室。
古才赶到的时候发现茶茶早已在那里了,低着头站在老木的办公桌前。古才注意到她在哭,肩头轻微地上下颤抖,但是看不到她的眼睛。
古才进门之前就听到老木拍了桌子,现在他脸上的愤怒依然未消,看来茶茶转到张风那边对他的刺激很大。
做科研这事,导师和学生是相辅相成的。好老师难得,好学生也是难求。茶茶从大一开始就在老木手下干,可以说是老木手把手教出来的。她比实验室的研究生都聪明,而且肯干活,在老木眼里还要靠她来翻身呢。所以对她突然要转导师这一举动,老木可以说是欲哭无泪啊。况且她还要转到张风那里,真好比在老木被刺了两刀的心口上又狠狠地塞上了一把盐。古才看着都有点疼。
但这里没有他说话的份,只能是低着头静悄悄地站在茶茶身边。他偷眼看了一下茶茶,她咬着嘴唇,任由两行清泪沿着粉白的脸颊往下流。
好在老木已经把火发完了。他颓然地靠在椅背上,360度地转着脑袋,舒缓自己的脖颈。
“呼……”最后老木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坐正了,对古才说,“这样吧。赶紧把你的结果形成一篇论文,尽快投出去。”然后他又盯着茶茶,手却指向古才,“要不再过半年,你这点东西就砸手里了!”
显然,老木对茶茶有些不放心。张风是何许人也?自己辛苦了一年多的东西,保不齐让他一张图给废了。古才点头称是,他也乐得看到这个结果,文章早发早了,否则做个没完也没什么意思。
老木摆了摆手,两个人蔫蔫地从他的办公室退了出来。
茶茶说走就走,古才发现她彻底消失在了自己的世界。“不对呀”,他想,“怎么说也是在一个实验楼里,这怎么从来就没再见过她呢?”后来还是实验室的技术员告诉他,张风成了平大校长,实验室也跟着搬到了平江校区。“哦”,古才淡淡地说。
文章写得很快,中间只有一个小波折。本来古才给他所谓的S细胞,即Solid cell留了一张图,老木显然很不满意,他敲着电脑屏幕,“这是什么呀?功能是什么?你完全没有结论也敢放在结果部分?就凭这个,审委就给你毙了你信不信。”最后这张图连附件都没放。
等文章发表的日子里,古才也在打算着自己的将来。读博士大概消磨了古才所有的激情,让他开始追求一种平平淡淡的生活。最后选择了一所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边缘高校,打算这辈子就这么忍了,没风没雨地度过下半辈子算了。这学校在申山,离翠翠娘家很近,平日里也好有个照应。
文章很快就被接收了,发在Nature上,好歹让老木在张风面前也露了把脸。正赶上毕业季,老婆决定先归拢归拢能带的物件先回娘家,古才却一时还走不开,因为大鲁要结婚了。
婚礼搞得很隆重,人多气派就足,把齐门路上的庆隆酒店二楼大厅挤了个满满当当。古才刚进门就看到了中间一张桌子旁边坐着的茶茶。她正捧着一杯水在那里慢悠悠地喝着,在周围来来往往的人群形成的背景下显得更加文静动人,好像还画了淡淡的妆,原本就出色的脸庞此时看去更加眉目如画。
古才的心莫名地跳了起来,刚想上前去跟她打个招呼,但看了看身边的老木便忍住了,只是轻轻地挥了挥手。茶茶也看到了他们,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她伸手指了指身边的座位。古才斜眼瞄了一下老木,示意走不开。茶茶吐了下舌头,也就不再强求。
在司仪的指挥下,各项繁琐的规定动作已经有条不紊地进行到了亲友献祝福的环节了。这时,茶茶拎包离开了座椅,在从古才这桌经过的时候,向他轻轻眨了眨眼睛。古才的心跳好像停顿了几秒,立刻心领神会,跟着也走出了酒店。
出了酒店的门,古才看到茶茶正倚在一辆绿色的汽车旁边,是一辆小巧的大众甲壳虫。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了点酒,这时候看上去,茶茶的脸上微微泛着红晕。古才走上前,“怎么,吃饱了?我这还没有吃回本呢!”
“听说你毕业了?”茶茶没有理会他的调侃,“工作找好了吗?”
“嗯,嗯,找好了。”
“在哪?”
“咳,小地方,小地方。”古才支支吾吾不愿意说是什么地方,茶茶也没有再问。
“好累,送我回去吧。”茶茶幽幽地说。
“哦,好。”古才一边答应,一边往路上张望,希望拦下一辆出租车。没想到茶茶转身把甲壳虫的门拉开了。
“哟,这你的车?什么时候这么阔了?”其实古才也不知道茶茶的底细,不过做学生的一般都比较保守,开车上学对谁来说都显得有些张扬。
茶茶嘴角上扬,做出了一个很勉强的微笑,“走吧。”
古才探身进了驾驶室,很小的车但是驾驶空间还挺大,古才身形比较小,左右扭了扭还挺合适的。
“你现在住在哪呢?”
好大一会,茶茶都没有回答。古才奇怪地扭头,“怎么了?”
突然,古才感觉自己的右手被握住了,冰冷但是细腻的触觉从手上传到了大脑,然后又传到了脊柱,古才僵硬地愣在那里。这是茶茶第二次握他的手,与上一次相比,少了一层乳胶手套。
像上次一样,古才没有犹豫,反手把茶茶的手握在了自己的手心,同时,稍稍用力把她的上半身轻轻地拉到了自己的怀中。醉人的发香在他的鼻下传来,古才似乎能听到自己通通的心跳。
当古才头脑清醒起来的时候,两个人正躺在古才家的客厅里。地面上满是散落的还未打包的书籍,把古才硌得生疼。他搂过茶茶,用手臂将她的上身轻轻支起。茶茶翻了一下身子,侧身转向古才,将头埋在他的胸口,轻轻地说,“我也要结婚了。”
古才脑子里一片空白,抚摸茶茶头发的手指稍稍停顿了一下。这话让他震惊,但很快明白了一切。那个男人是谁?他想问,但又问不出口,还是不问比较好吧。他苦笑了一下,没有接话,手指继续在她身上游走,细腻和粗粝再次摩擦出激情的火花……
茶茶穿好衣服拿着包拉开房门的时候,古才没有动,依旧光着身子,香烟已经快要烧到手指了。茶茶转过身,“你还没有说去哪工作呢”,她低着头,看着脚尖。
古才在地板上书的缝隙中找到一块裸露的地板,用力揉灭了手里的烟头,“小地方,小地方……”他喃喃地回应,不再看茶茶。
“再见,珍重!”茶茶的声音伴着关门时清脆的咔嚓声,让古才的心再次轻轻颤抖了一下,有点疼。
Page last modified on 2020年-09月-08日